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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器行
唐大和九年,京城长安王涯府。
王涯,时为门下侍郎、弘文馆大学士、检校司空,且被封为代国公,可谓位极人臣。他本是太原王氏族人。太原王氏,似是特别受财神爷的眷顾,富甲天下。王涯才高八斗,后入朝为官,因而除了财帛外,家中更是藏满历朝历代文人雅士留下来的字画珍品及来自于西域海外的稀世奇珍。
他家里的珍宝,连皇帝都曾自叹弗如。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很多,可惜人的贪念却是无穷无尽的。有了钱便想要更多,永远都不知足。
这一日天朗气清,不过是长安千年来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时已深秋,城里城外的树叶都或红或黄了。因天气好的原因,人便不由得倦怠,谁也不会想到,大祸正悄然而至。因而当金吾卫蓦然冲入王家大门时,王家上下都有些错愕,一时不知发生了何事。
金吾卫是由颖王李瀍亲自率领的,其时,他是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正年少英俊,意气风发。他甚为俊美,五官轮廓如同刀刻般分明。便如同李氏先祖一样,文武双全,尤精武艺。当今的皇上是他的二哥,名为李昂,也便是后世所知的唐文宗。
李瀍冲入王府时,心里多少带着一丝无奈。他知道王涯无罪,但他却受制于人。为了救皇兄,他不得不事事都听从那人摆布。一想到此,他便暗暗咬牙。
李唐到了此时早已不复先祖的荣光。自安史之乱后,皇室赢弱,外受制于藩镇,内受制于宦官,内外交煎。
王涯长子王孟贤匆匆迎出来,施礼问道:“颖王殿下前来寒舍,不知有何贵干?”
李瀍淡淡地道:“王涯谋反,本王奉皇上圣旨缉拿王氏族人,家产充公。”他懒得多说。这几日已经做过太多类似的事情,每一次皆要面对先是错愕,然后转为绝望恐惧的脸。身在帝王之家,人命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杀着杀着,也麻木了。今日是杀别人,明日可能就是被别人所杀。偶尔他会想,几时,他会死在别人手中?而杀他的人又会是谁?是自己的亲戚,或是身边的太监?也可能是朝中的大臣抑或哪个藩镇的节度使。在权力面前,骨肉亲情、君臣道义皆如过眼云烟。
他带着金吾卫冲入王府一进一进的宅院,妇人们的惊呼声此起彼伏。王家甚大,人丁也众多,那些被推出来的男男女女如同穿在线上的草虫。到了最深处一个清幽的小院,他一脚踢开房门,只见房内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正在对弈。他冲入之时,两个女孩子一起抬头看了他一眼,只看了一眼,便又垂下头,目光落在棋盘上。
他怔住,她们竟不怕吗?
他走到棋盘旁看两人弈棋。两人毕竟年纪幼小,棋艺平平。没多久,小的女孩子输了棋,蹙眉道:“又是你赢了。”
大的女孩子微微一笑,推案而起,对着李瀍敛衽为礼道:“这位将军,你是来带走我们的吗?”那女孩子十岁左右的年纪,神情从容,没有一丝惊慌之意。虽然年纪还小,却也看得出将来必定是个绝色美人。
李瀍注视着女孩子的双眸,这双眼睛竟像是冰雪做出来的。他从不曾见过如此清冷的双眸,且是长在一个十岁的女孩子身上。
他道:“你是何人?”
女孩淡淡道:“我叫王若清,家父讳孟贤,这是我的堂妹若泠。”
王若泠只有七岁的年纪,也和若清一样从容不迫,听堂姐介绍完自己,也是同样敛衽施了一礼。
王若泠亦是生得极美,只是眼神灵动,比若清要活泼许多。
李瀍道:“你可知我是因何而来?”
王若清淡淡地道:“家祖身为代国公,寻常人等谁敢冲入我家。将军既然来了,必然是奉了皇命。由此可知,我家里人凶多吉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看来我们全家都是难逃一死了?”
李瀍心里微惊,这女孩如此年幼竟已经有这般见识,若是能平安长大,必然是班婕妤、蔡文姬之类秀外慧中的千古奇女子。可惜的是,她马上便要死了。
一念及此,他心里不免觉得惋惜……但这念头只是一转,这些日子杀人太多,他似已经成了惯于杀戮的野兽。已死了那么多的人,也不少她一个。他向旁边跨出一步,竟然十分有礼地道:“请吧!”
两个女孩子对视了一眼,手挽手走出房门。此时,王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全都被齐集在花园之中。她们一直从容地走着,直到见到王家的妇人,才终于失声呼道“娘亲”,向着自己的母亲奔去。
金吾卫队长低声向李瀍汇报:“殿下,王家的人都在这里了,唯独不见王涯。”李瀍注视着王家的人,高声问道:“王涯在何处?”
众人都垂下头,默然不语。
李瀍微微一笑,吩咐金吾卫队长:“再仔细搜查,看是否有密室暗道之类的机关。”卫队长应诺退下,留下看守的侍卫便只剩下数人。
王若泠藏在人群之中,她的个子最矮,被众人挡着,轻易看不见她的身影,她是王涯次子王仲翔的妾室所生,王若清便站在她的身边,两人因都是小妾所生,年龄相差无几,平日里最是要好。
王若泠的母亲低声道:“小泠,娘知道假山后面有个狗洞。你祖父在永昌里喝茶,你知道那个茶肆吧?”王若泠点了点头。
“好,你快点从狗洞里跑出去,找到你祖父告诉他家里出大事了,让他想办法救我们。”
王若泠点头答应,看了看王若清道:“堂姐呢?”
王若清的母亲叹了口气,低声道:“你们一起走吧!千万要小心。”
两个女孩子身量本就比众人要矮,此时又躬下身来,王家的人皆刻意地护住她们两人,两人悄然转到假山之后。拨开草丛,草丛中现出一个小小的狗洞。两个女孩子手忙脚乱地从狗洞中爬出王府。
狗洞外是一条僻静的小巷,并无侍卫看守。女孩一跑飞奔,也不敢多看,混在人群中向永昌里行去。一些路人正在低语:“听说官里出大事了!”
“再大的事也和咱们老百姓无关,还不是一样过日子。”
“虽说是这样,这几天若是没什么事,还是留在家里别出来了。”
“昨天宰相家也被抄了,多买点吃的快点回家吧!”
若泠悄悄地道:“清姐你听到了吗?连宰相家都被抄了。”若清心里忧虑,若真如此,只怕祖父谁也救不了。她低声道:“咱们快去找爷爷。”
永昌里开了数间茶肆酒肆,是文人雅士聚集之所。王涯虽然年逾七十,却仍然喜欢流连此处,与一些忘年之交谈论诗词文章、天下大事。两个女孩子在永昌里飞奔,有识得她们的店家笑着招呼:“你们又从家里偷跑出来了?小心回去罚抄《女则》。”两人根本来不及理会,直冲入一家茶肆,大声叫道:“爷爷!爷爷!出事了!出事了!”
店家是认得这姐妹两人的,见她们神色慌乱,跑得满头大汗,还不曾见这姐妹俩如此狼狈过,便连忙指着一间客房:“你们爷爷在那里。”
两人立刻冲入客房,见几名儒生正围坐在一起谈笑风生。王涯微微沉下脸:“何事如此惊慌?”他对这一对姐妹花十分宠爱,平日里总是亲自教导。无论何时,都要举重若轻,不动声色,而这对姐妹也确实如他所愿,年纪虽小却进退有度,像今日这样,可是从来不曾有过。
若清道:“爷爷,有个将军带着金吾卫到家中抓人,爹娘都被抓了。他们还要抓您,娘和婶婶护着我们从狗洞里爬出来给您报信呢!”
王涯一愕,已经到了吗?这几天京中风声鹤唳,他并非不知。只是那件事他全未参与,心中还存着侥幸,想不到终究还是在劫难逃。他只微微一愕,神色便立刻恢复平静,起身对着几个朋友拱手道:“家中有事,老夫先告退了。”那几个一起饮茶的也心里有数,神色黯然,沉声道:“王侍郎保重。”
王涯苦笑,正要向门外行去,忽听人声喧嚣,只见一个少年将军带着一队侍卫从外面走了进来。王涯心里暗叹,却从容施了一礼道:“颖王殿下,老臣有礼。”姐妹俩大惊,为何那个坏人竟也跟着他们来了?
李瀍似是看出了她们的疑问,淡然一笑道:“你们真以为能逃出去吗?若不放你们走,我又怎知王侍郎身在何处?”
若泠怒极,一头向李瀍撞去,尖声叫道:“你这个坏人!”她人未到李瀍面前,身边一名侍卫已经冲上前来,一脚踢在若泠身上。若泠身子颇为轻巧,那名侍卫又一心想要在李瀍面前护主争功,用了全力,正正踢在若泠的胸口上。若泠连呼声都未发出来,便被踢得直飞了出去,头重重撞到茶肆的墙上。
若清大惊,连忙奔过去,只见若泠脸色灰败,嘴角慢慢地渗出鲜血,双目紧闭。若清尖声叫道:“爷爷,爷爷,若泠死了!若泠死了!”才叫了两声,便哽咽着说不出话了。
李瀍在心里叹了口气,走上前去看了看若泠,女孩仍有一丝气息。他动了恻隐之心,回头道:“这女孩子已经死了,不必管她了,只将这两个人带走就是了。”他忽觉一道冰冷的目光落在身上,下意识低头,那目光竟是来自若清。这美丽的女孩死死地盯着他,一双明眸充满仇恨,竟比冰雪还要冷上几分。女孩一字一字道:“你最好不要让我活着,否则,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李瀍默然片刻,无奈一笑:“你以为你还能活吗?”他蓦然转身向茶肆外行去,沉声道:“带走。”
金吾卫走后,茶肆老板才小心翼翼地前去探视若泠。他平时也识得若泠,整个永昌里的店家都喜欢这一对可爱的姐妹,想不到竟会遭此大变。他也不知若泠是生是死,叫了几声见她不应声,以为她必是死了,心里难过,不由落下泪来。忽听有人道:“把这个女孩交给我吧!”说话的人是个女子,声音十分温柔。老板回头,只见一个紫衣女子站在身后。那女子大概三四十岁年纪,生得不算极美,却让人越看越觉得有味道。
老板有些发怔:“这女孩子已经死了。”
紫衣女子点头道:“我知道,尸体交给我吧!”她不等老板回答,便走上前去抱起若泠。老板被她的气势所慑,不由自主地让开道路。
紫衣女子抱着若泠走向茶肆门口,想了想又回头道:“若是有人问你这女孩子的下落,你要如何回答?”
老板嗫嚅着道:“被一位紫衣夫人带走了。”
紫衣女子摇了摇头,抛出一锭金子:“这答案不好。”
老板想了想,忽然福至心灵:“就说女孩子已经死了,被我送去了乱葬岗。”
紫衣女子这才微微一笑:“很好。”她抱着若泠飘然离去,转瞬人便消失不见。老板揉了揉眼睛,若非那锭金子还在,他定会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
几条街外,颖王李瀍骑一匹白色大宛宝马,身后是金吾卫及蹒跚而行的祖孙俩。王涯似乎在瞬间衰老了十岁。一老一少,步履艰难。闹市之中,路人纷纷驻步。永昌里市集中,平时受过王涯好处的人也不少,纷纷目不忍视。
王涯的心里一阵剧痛,他自知无法幸免,但他最疼爱的孙女却也要死于非命。他向着永昌里错落的小巷子望去。这个地方,是长安最错综复杂的地区,小巷交织如同蛛网。旁观的人们也都是他的旧识,若是若清逃走的话,也许他们会帮她。他低头看了看若清,她自小便聪明过人,他经常自夸,自己的这个孙女若生而为男子必是全家最有出息的男孩,即便是女孩儿,将来亦会是个才女,怎能让她便这样枉送了性命。
他捏了捏若清的小手,若清抬起头,他低低地道:“清儿,跑吧!”
若清一愕:“爷爷,要死一起死。”
他惨然一笑:“清儿,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全家都要死了,能活一个是一个。跑吧!用尽全力跑吧!一定要活下去。”
他忽然转身,向身后的金吾卫扑去。那两名金吾卫猝不及防,又敬他是代国公,不敢以刀相向,被他一下子扑倒。王涯大声叫道:“快跑!”
若清咬紧牙关,转身向人丛中奔去。这里的地形她早便熟知,路人见她奔来,也连忙让开道路。而当金吾卫追来之时,却又将道路堵上。一时之间,金吾卫的呵斥声、妇人的尖叫、男人的抱怨响作一团。
若清不敢回头,噙着眼泪在小巷中穿行,她知道她只有利用地形和路人暗中的帮助才能逃脱。但是逃脱了又如何?她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以后又该如何生存呢?这些问题她不敢去想,只是拼命地向前逃跑,用力地跑,只想能跑到天涯海角。
马上的李瀍看着若清小小的背影消失在小巷中,心里竟是暗暗地松了口气。那个有冰雪般眼眸的小女孩,总算能活下去了。他在马上大声道:“行了,只是跑了一个小女孩,不是什么大事,看好王涯。”金吾卫齐声答应,两名侍卫紧紧地抓住王涯,唯恐再生变故。
这一队人继续向着王府行去,而人群之外,一辆马车中,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也正在旁观着这一切。赶车小厮见李瀍下令放过若清,不由蹙起眉,尖声道:“干爹,您看这个颖王,竟敢放过那个小丫头,这不是明着忤逆干爹的意思吗?”这小厮虽然是男人,说话的声音却阴阳怪气,有如妇人。
车中坐着的中年人微微一笑,还未开口,先拈起了兰花指:“跑了便跑了,那个小丫头有点意思,我很喜欢。”这两个人,身上虽然穿着普通人的服饰,脚上却着官靴,竟是官里的太监。
“小崔,你去把这个小丫头给我找出来。”
名为小崔的太监连忙回答:“是,干爹,我这就派人去找。”
“回官吧!这里没什么事了!”
三日后,王家上上下下皆被腰斩于独柳树下。他们不曾见到皇上,也不曾弄明白自己犯了何罪,只知家产皆被充了公。
王家最珍贵的宝物尽数被大太监仇士良占有,若是王家不是如此富有,也许他们便不必死。这个道理,王涯临死前终于想明白了,只是一切都已太晚。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这一首《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是由大诗人杜甫所作。诗中所写的剑器秘密传承于大唐皇室,江湖上几不可见。
唐室内宫,自女帝时代起,在六局二十四司之外,由上官婉儿另创了一局。这一局名为紫衣局,独立于六局二十四司之外,由皇后直接统领。局中人数不多,但全是武功高强的女子。
后世只知上官婉儿是个才女,其实她亦是武林高手。宫中虽然有众多武功高强的羽林军,但许多时候,后官却不方便与侍卫过于接近。上官婉儿创立这个紫衣局,就是为了训练宫女,贴身保护后官命妇的安全。诗中提到的公孙大娘及李十二娘皆是紫衣局尚官,她们将剑器与歌舞融会贯通,若在不懂武功的人眼中,是精妙华丽的舞技,但若有刺客前来,舞蹈又立刻成为杀人利器。
此时距大和九年的甘露之变已是八年光景。
先帝已逝,现在的皇上是三年前登基的,便是原来的颖王李瀍。这三代的皇帝是兄弟三人,皆为唐穆宗之子。先是敬宗,是穆宗的长子,十八岁便驾崩了。然后便是文宗,是穆宗的次子。现在的这位皇帝,后世称为武宗的,是文宗之弟,年号会昌。这样的情形,史上罕见。
大唐到了此时,已是风雨飘摇。只是身在局中,却未必能睿智地预见未来。每一个人皆用尽机心地活着,以为可以将自己的生命与荣光无限期地延续下去。
鱼冰儿自幼在宫中长大,七岁的时候,她生了一场大病,病愈之后,便忘记了以前的事情。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是鱼尚官,尚官身着紫衣,目光温柔宁静。尚官说她叫冰儿,于是她便叫冰儿了。
能起身行动后,她便开始跟着尚官大人学习剑器。那是一种虽然美丽,却极难掌握的武器。她天资聪颖,慢慢地也学会了使用这种武器。
剑器其实是两把短剑,由两条长丝绸系在剑柄上,舞动者不持剑柄,而是持着丝绸的另一端。丝绸是江南上等的蚕丝与东海鱼人的头发混合制成,即使是刀剑也难以砍断。这武功介于武术与舞蹈之间,一招一式都如花团锦簇,但若是一不小心,未伤及别人,就先伤了自己。
冰儿幼时也被剑器割伤了数次,数年后,那两条丝带似已认她是主人,开始得心应手。
到了十五岁,是及笄之年,女孩子便是长大了。
富里的碧桃花开了,冰儿喜欢春天,时时向往官外的生活,也便经常心不在焉。数名王公大臣正在饮宴,为首的一人是皇上的幼弟,被封为安王的李溶。然后便是大太监仇士良,他虽然只是个太监却手握兵权。
另外几名大臣,冰儿只识得宰相李德裕,有的依稀见过,有的便是见都不曾见过了。她侍立在侧,看着宫女们传盏流觞,一名宫女捧着酒盏送到仇士良面前。
仇士良拿起酒盏想要一饮而尽,一只飞鸟忽然惊起,自仇士良头上飞过。一片鸟羽落入仇士良的盏中,忽地酒盏中升起一缕青烟。仇士良一生中经历的生死无数,心里已有数,连忙将酒盏抛出去,酒盏落地,杯中酒洒了出来,落在青石板上,只听轻微的“嘶嘶”声传来,竟连青石板都被酒的毒性所腐蚀。
仇士良大惊而起:“酒中有毒!”
他话言未落,那本来捧着酒盏的宫女反手自袖中抽出一把短剑,一剑向仇士良的心口刺去。官人们齐声惊呼,却都怔在当场。侍卫们离得远了,想要救也已不及。
眼见那短剑就要到了仇士良的心口,忽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条红丝带。红丝带缠绕住宫女的手腕,那宫女便再也动不得了。
宫女却仍然不愿放弃刺杀仇士良的计划。剑交左手,又是一剑向仇士良剌去。与此同时,另一条红丝带也飞了过来,缠住宫女的左手。两条丝带轻轻一扯,宫女便被扯得倒飞出去。
此时侍卫们皆已赶到,刀剑纷纷出鞘,架在宫女颈间。那宫女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杀得了仇士良,脸上却并无惧意。她转头望向持着丝带的冰儿,尖声笑道:“难道真是这阉人命不该绝吗?”冰儿默然不语,在宫中日久,她自然知道仇士良算不得好人。可是紫衣局的职责就是保护后官的安全,明明有人刺杀仇士良,她又怎能坐视不理。
危机一去,仇士良冷笑道:“贱婢,是谁指使你来杀我的?”
那宫女冷笑道:“没人指使我。我是八年前被你所杀的郑注之女,今日前来,只为报全家之仇。”仇士良微惊,脊背上冒出冷汗。八年前被他所杀的大臣不下百人,郑注是甘露之变的策划者之一,甘露之变失败后,他全家都被处死。
宫女的笑声更加凄厉:“既然我不能杀你,活着也没用了。爹!娘!女儿来找你们了!”说完,口中鲜血泉涌而出,竟当场咬舌自尽了。
仇士良怔怔地站在宫女尸体前,不知为何,八年来,那些大臣死时狰狞的面容、残缺的尸体,竟是历历在目。他不是一个信鬼神的人,更不会因为杀了人而觉得良心不安。这些年来,杀过的人数也数不清了,被厉鬼追命的错觉还是第一次出现。他不由后退一步,下意识地用衣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却听安王李溶笑道:“仇大将军,你可安好?”
他忙道:“小臣有些不适,先回府了。”
李溶淡然一笑:“请便。”目送着仇士良的背影消失于次第的宫宇间,他垂头看看郑女的尸体,心里不由暗叹:终究还是没有杀死他!一想到破坏自己计划的人,不由怒从心头起,望向那名紫衣女子,那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仍然怔怔地站着,手中的红绸早已不知去向。
是紫衣局的侍女,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好的身手。
他向冰儿走过去,冰儿有些怯怯地抬起头。她是识得安王的,因这三代的皇帝皆是亲兄弟,而安王则是当今皇上的幼弟,朝中宫内便不免猜测,安王将来只怕也是要继承大统的。因而虽然不曾有立皇太弟的敕命,官里的人却都把安王当皇太弟一样奉承着。
她不过是普通的宫女,以前见到安王,也都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与安王离得这么近,还是头一次。她的呼吸不由急促起来,脸竟也红了。
李溶垂头看着冰儿,是个相貌秀美的女子。只是官里美丽的女孩子太多了,有几分姿色的女子,更是用尽伎俩想要吸引皇上皇子们的注意。这少女虽美,却也并不是美得让人一见倾心的绝色。更可恨的是,她竟破坏了他的计划。紫衣局的鱼尚官一向难测深浅,虽然皇位更迭,却一直稳居尚官之职,平日里几乎不曾出过过错。这女人究竟是谁的人?
他微微一笑道:“你的武功不错,以后就调到十六宅专门伺候我吧!”
他虽是微笑着说出这句话,冰儿却莫名地觉得那笑容不怀好意。她打了个冷战,注视着李溶的背影离去。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夜深了,冰儿仍然在整理自己的衣物。门悄然打开,鱼尚宫飘然而入。
“尚官大人,还没有睡?”
尚官叹了口气,边检视着冰儿的衣物边道:“我还是觉得不放心。十六宅是皇子们居住的地方,以前在紫衣局里也便罢了,现在去了那里,万一不小心得罪了哪位贵人,只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冰儿笑了笑,投入尚官的怀里:“我知道。我定会谨言慎行,大人不必那么担心我。而且调我过去是安王殿下的旨意,谁又能违背呢?”
鱼尚官叹道:“若是光王也便罢了,谁不知安王是这官里的魔王。”
冰儿笑道:“我知道。安王是当今皇上的幼弟,一向都最受宠。官里的人都怕他,我当然也怕。我会小心服侍的。”
鱼尚官这才勉强点头道:“万一出了什么事,立刻找人通知我。记住,紫衣局永远都是你的家。”
冰儿心里一酸,眼睛有些泛红。在这官里,真正关心她的人只有鱼尚宫。不知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她是一直将鱼尚官当成自己母亲的。虽然同在后宫,以后她在十六宅当差,不可能时时见到鱼尚官,又怎会没有离愁别绪?或是因这离愁别绪,她脱口吟出一首诗来:“永巷重门渐半开,官官著锁隔门回。谁知曾笑他人处,今日将身自入来。”
这诗才一吟出来,鱼尚官蓦然脸色大变,失声道:“你怎会这首诗?”冰儿怔了怔,怎会这首诗?是从哪里听来的吗?连她自己都记不得了。
不过是一首诗罢了,为何尚宫大人会如此惊慌?
鱼冰儿从未预料到,她在十六宅的生活竟是如此让人哭笑不得。
到十六宅的第一天,迎接她的是四个小象一般肥胖的宫女。她们的名字起得十分好,分别叫玉环、飞燕、昭君、貂婵。四个女子一起飞奔过来时,似乎连大地都在震动。四女一见了冰儿便拉着她的手议论纷纷:“你怎会生得如此瘦?”
“难看死了,你不知本朝是以胖为美吗?”
“生得又瘦又难看,好像官里吃不饱饭似的。”
“以后住进十六宅,一定要吃得胖一点。”
冰儿苦笑,好不容易从四堆肉山中挤出了一条路。本朝虽是以丰满的女子为美的,但这四位也太胖了点。因为只是普通宫女,五人共住在一间偏房内,夜间这四人鼾声如雷,数间官室之外都能听见。
冰儿也算不得挑剔,但这样的鼾声下却实在无法入睡,不由想出去走走。
才走出房门,却见安王身边的太监黄小磊急匆匆地过来,一见她便道:“你还没睡吗?正好,安王要打夜狐,你假扮夜狐吧!”说罢便将一身狐狸皮毛丢在冰儿手中。
“打夜狐”是敬宗时流行的宫廷游戏。令官女扮作狐狸的模样,用的箭则是去了箭头用布包起来的假箭。紫衣局的官人自是不必扮夜狐的,但她此时已经不是紫衣局的人了。冰儿叹了口气,只得无奈地披上狐皮。黄小磊连声催促:“快点,殿下要等得不耐烦了。”
冰儿撇了撇嘴,心里暗想:看来这安王也是昏庸之辈,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却要和宫女们一起打夜狐。若是将来当了皇上,必是昏君。
她才刚愤愤不平地穿上狐狸皮,黄小磊便拉着她跑入假山丛中:“你就躲在这里,等下看见宫灯过来了,就从假山后面跳出来。记住不要跑得太快,一定要让殿下射中你。”
“哦,我知道了。”见黄小磊要走,她忙问道,“还有别的夜狐吗?”
黄小磊神秘地一笑:“当然有。”说罢便匆匆离去。
冰儿躲在假山后静静地等待,天空中一轮明月照得分明。这夜色中的宫宇,竟是有些陌生了。一盏冷幽幽的宫灯飘然而至,她连忙从假山后奔出来。只见几名官人簇拥着安王。安王手中提着弓,箭已在弦上。
如此装束的李溶更比日间多了一丝英气。他的双眸明亮,即便是在夜色中,也熠熠生辉。冰儿有些手足无措,第一次假扮夜狐,就这样站着让李溶射吗?却见黄小磊用力挥手道:“跑啊!快跑啊!”
冰儿连忙转头奔跑,她记得黄小磊所说,不敢跑得太快。耳边听得箭矢破空之声,亦不敢躲避。那箭来势极猛,比她想象中快了许多。箭猛然射中她的肩头,她几乎叫了出来。虽然箭是没头的,但也不曾包着布。李溶显然是会武功的人,无头箭射在身上,竟疼痛入骨。
黄小磊仍然不停地大叫:“继续跑!继续跑!”与此同时,李溶的大笑声也传了过来:“这只夜狐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她忍痛继续向前奔跑,身后数支箭射来,她不敢再让箭射中,心知若是一直被射中,不死也会受重伤。她身法轻盈,刻意闪避下几支箭便落了空。李溶恼道:“这夜狐是怎么回事?看来我不出绝招是不行了。”
此时,冰儿已跑到荷花池边。忽听耳后风声大作,她连忙回头,只见九支箭分成上中下三路向她射来。看来势,分明将她的退路全都堵住了。她心里大惊,打夜狐只是游戏,看这箭的来势却像是要她的命一样。
避无可避,连忙向旁飞掠,却忘记了旁边便是莲花池。“扑通”一声,人已经落入水中,岸上的人一起拍掌大笑。水并不深,她站起身,见李溶笑盈盈地站在岸边。明明害得她落入池里,他却能笑得如此明朗坦荡。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果然是伴君如伴虎。
黄小磊道:“你还在池里做什么?还不出来。”
她低低地应了一声,爬上岸。夜风一吹,她不由地打了个寒战。黄小磊道:“殿下还没尽兴呢!你在假山里候着,千万莫要走开。”
她呆呆地坐在草丛中,全身湿透。宫灯早已不知去向,她却不敢离开。毕竟那是安王的旨意,她也只是一名普通的宫女。心里有些委屈,泪水涌出。但她生性倔强,用力眨着眼睛,说什么也不让泪水流出来。
直到天亮,李溶都不曾再出现。她迷迷糊糊地在草丛中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忽听耳边传来一声尖叫:“鱼冰儿,你怎么还在这里。”
她吓得跳了起来,只见玉环肥胖的身子横在自己面前:“天都亮了,快点伺候殿下起身了。你看看你,穿成什么样子?还不回去换衣服?”
她跌跌撞撞地跑回房间,换下身上的假狐皮。飞燕笑眯眯地过来:“你打了水在殿下门外候着。记住水不能太热也不能太冷,若是殿下未起身,水又凉了,便要再去换一盆温水来。”
“知道了。”她低声回答。依飞燕所言,捧着一盆温水站在安王寝官门外。盆中的水换了三次,还不见安王起身。她吹了一夜的风,肩膀上被箭射中的地方又酸又痛。捧水本是小事,但久了胳膊竟酥麻得抬不起来。突然手腕一软,盆失手落了下来,“当”的一声,让人不由得心惊肉跳。
水盆落在地上的声音倒像是魔咒,黄小磊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斥责她道:“殿下还未起身,你就弄出这么大的声音,是不想活了吧?”
她怔了一下,说怕吵醒安王,可他骂人的声音却一点也不小。她知道黄小磊是安王的心腹,自然不敢与他争论,低着头捡起水盆。
“还不再去打一盆水来,来晚了,我要你好看。”
她答应着奔向水房,忽见对面廊下,一名身着蓝衫的男子静静地注视着她。
那人大概三十左右的年纪,目光深沉如同不可预测的潭水。她不由得又看了一眼,见那男子也正在凝视着她。她垂下头不敢再看。十六宅中的男子,必是皇子,也不知是哪位殿下。
捧着水盆回来,见那蓝衫男子正在问黄小磊话:“安王为何还未起身?”
黄小磊躬身答道:“昨晚打夜狐,睡得晚了。”
蓝衫男子微微一笑:“都已日上三竿,皇上的早朝都该散了。身为皇子,怎可如此怠惰。”“是,小奴这便去唤醒殿下。”
蓝衫男子点点头,转身离去。冰儿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这人是谁,竟能命人唤起骄纵跋扈的安王?似是知道她正在想些什么,飞燕沉重的脚步声停在身后:“你走运,是光王帮你解了围。”
光王,原来是他。这位光王是当今皇上的小叔,名唤李忱。他为人极为低调,几乎从来不参加宫廷饮宴。又听说他是极信佛的,经常住在佛寺之中。
怪不得从来不曾见过他。整个官里,除了皇上外,大概也只有他能管束安王了吧!冰儿怔怔地发呆,真的是光王殿下替她解围吗?
怎么可能?宫里女子成千上万,每天被欺压的宫人不计其数,若每个都要帮,岂非要忙坏了?
冰儿很快就明白安王是存心和她过不去的。十六宅的官人为数不少,只有她的境遇最为凄惨。安王似乎对她特别地留意,每天从睁眼开始就把她叫到身边来,直到两人都筋疲力尽、安王睡觉为止。
四大美人似乎也是安王指使来虐待她的,总是皮笑肉不笑地嘲讽她:每天从早到晚和殿下在一起,这福气别人盼都盼不来呢!她哭笑不得。安王已经二十四岁了,老大不小的人,却总是想出许多恶作剧来捉弄她。她自问从未得罪过安王,为何他就是与她过不去?
若只是单纯的恶作剧也便罢了,许多时候,安王似乎是故意要让她受伤。她记得尚官大人说过的话,咬牙忍着。幸而八年来她一直习武,虽然受尽折磨,不过是容颜有些憔悴,若是普通的女子,只怕会一病不起,甚至一命呜呼。
安王似乎也被她的坚韧弄得有些不耐烦起来,每天对她的折磨更加变本加厉。宫女的命运便是如此,在主人的眼中,宫人之命如同草芥。她只是不懂,安王为何如此恨她?
天气渐暖,宫人的衣物也变得轻薄起来。
官人们虽然服饰统一,但为了引起皇子们的注意,有些宫女会想尽办法,将抹胸穿得更低一些,自己在衣上绣上一两朵新鲜的花式,只要不太出格,皆不会引来责怪。
冰儿自不会如此。她不仅不想引起安王的注意,还巴不得安王忘记有她这个人。可惜,安王却是只要一有空就会立刻想起她来。她忍不住自嘲:这算是有魅力吗?若这真是有魅力,她倒宁可自己是个无人问津的丑八怪。
不久之后,她对安王的一切了如指掌。安王喜欢什么菜式、喜欢穿何种样式的衣服、戴何种饰品及至于喜欢怎样的女子,她都清清楚楚。至于安王讨厌什么——她也清清楚楚,安王最讨厌她自己。
明明已经睡下了,又被黄小磊叫了起来,说是安王忽然觉得烦闷,要沐浴,让她去准备洗澡水。她早便习惯了,安王要是半夜有事,永远都是由她来处理的。其实也并非她一个人辛苦,安王自己和黄小磊也很辛苦。所以说折磨别人的人,到底还是先折磨了自己。
她准备了温水,替安王宽衣。第一次见到安王的裸体时,颇为羞怯,头都不敢抬。现在虽然见得多了,还是觉得害羞,她毕竟是未出阁的少女,虽说宫女们都是这样伺候殿下的,她终究还是不能习惯。
垂着头不敢看安王,李溶却不想这么轻易放过她。他忽地掀起一片水来,水全都溅在冰儿身上,她吃惊地抬起头。
李溶道:“你干吗离得那么远?过来替我擦背。”
冰儿咬了咬唇,低着头走到池边。刚伸出手想要为李溶擦背,李溶却蓦然拉住她的手,轻轻一扯,她立足不稳,落入池中。还未来得及惊呼,李溶却已经用双臂将她环在池边上:“别老是摆出一副贞洁烈女的嘴脸,你可知别的官人是怎么伺候本王的?”
她的脸红了,李溶与她近在咫尺,呼出的空气热辣辣地喷在她的脸上,她低声道:“奴婢不知。”
李溶朗声笑了起来:“宫女们不都用尽心机,想要成为皇上或皇子的女人吗?你是真的不知还是惺惺作态?”冰儿有些慌急,想要推开李溶,李溶却反手擒住她的手腕:“你不是想对我动武吧?就算你会武功也只是一名宫女。若是反抗我,你可知会有什么下场?”
冰儿怔怔看着他。李溶说的不错,就算她会武功,也决不能施展在安王殿下身上。李溶抓着她手腕的手抬了起来,轻轻抚过她的面颊,低语道:“其实你长得也不错,若是能放荡一点,我就更喜欢了。”
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手足无措。
李溶的手沿着她的面颊滑了下去,落在她胸前的衣襟上。衣服本就轻薄,浸了水后更如同裸裎。
李溶的目光渐渐幽暗起来,他是皇子,身边从来不乏女人。那些宫人,用尽心机想要得到他的宠爱,在他看来,看上谁便将她变成他的女人是理所当然的。虽然并非看上她,开始时不过是想报复她的不识时务。但时日久了,她总是在他身前身后,厌恶与痛恨之情,似乎便没有先时那么强烈了。
这些日子她几乎没有犯过什么过错,更难得的是,他从来不曾见过如此坚韧的女子。外表柔弱,却如同竹子一般,怎么用力都不会折断。
忽觉得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一滴水珠落在他的手背上。虽然身上尽湿,那滴水珠却与众不同,着实由手背烫到了心底。
他错愕抬头,只见冰儿眼中尽是认命的绝望之色,一双大眼睛里已经蕴满泪水,落在他手背的水珠正是她的眼泪。
她哭了?难道她不愿意?
他忽觉心乱如麻,怎会有不愿意的女人?这不可能。满后宫的女人都用尽心机地接近他,随时准备宽衣解带自荐枕席,怎会有女子是不愿意的?他握着冰儿衣襟的手有些发软,若是此时放了她,自己岂非颜面全无。
可是,她哭了!
他也不知自己忽如其来的心慌意乱是因为什么,只觉骑虎难下。门忽被推开了,光王李忱站在门口。
李溶忙借机松开了手,有些悻悻地道:“这么晚了,皇叔还没睡吗?”
两人虽然是叔侄,年纪差得不远,平时也算是相得。
李忱微微一笑:“天气渐暖,晚上难以入眠,本想找皇侄饮酒谈心,小太监说皇侄来了这里,所以才会过来。”
李溶自池中走上来,“是啊,天气渐暖,不如到我官内一聚。我这便命人准备酒菜。”他急急披衣走出宫门,冷风一吹,身上的燥热才总算消去了。他长长地嘘了口气,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冰儿怯怯地抬起头,李忱站在池边注视着她。她忽然想起自己如同裸裎,连忙双腿微曲,蹲进池内。
李忱淡然一笑:“你的武功不是不错吗?为何不敢反抗?”
她咬着嘴唇,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尚宫大人教导过我,宫女的职责就是服从主人的差遣。我的命都是殿下的,身体自然也是殿下的。”
李忱淡然道:“你愿意吗?”她沉吟,不知为何竟会摇了摇头。
李忱淡淡地道:“虽然你是宫女,但你也是人。我佛说过:众生平等,宫女和皇子其实是一样的。”冰儿一呆,不由得抬起头,宫女和皇子是一样的?这怎么可能?李忱已经转身离去,她怔怔地想着李忱的话:众生平等,宫女和皇子真的是一样的吗?
自那日后,李溶觉得冰儿有些不同了。她不再逆来顺受,开始悄然反抗。而当她开始反抗后,那些宫女便再也奈何不了她了。
李溶也不再找她的麻烦,反而尽量避开她。如此一来,两人便不再似以前那般时时见面,经常三两日都无法见到。李溶的心里倒有些失落起来。以前是想尽法子折磨她,现在不再挖空心思地想办法,日子忽然变得很难熬。他自己都觉得奇怪,到底是怎么了?
怕看清自己心意,他便将全部心神都用在除去仇士良这件事上。
仇士良是他与皇兄共同的敌人。八年前,先帝还在世时,仇士良便已经把持朝政。先帝为了除去他,与几名大臣设下了甘露之变。想不到,事情却在最后一刻败露,仇士良竟然挟持先帝。当时身为颖王的李瀍为了救先帝,不得不听从仇士良的摆布,杀死了许多与仇士良不和的大臣。
这件事,即使到了现在,仍使皇兄耿耿于怀。
铲除仇士良是多年来一直悄然进行的计划,只是仇士良手握兵权,想要除去他决不是易事。而且,万一重蹈覆辙,他说不定又会挟持当今皇上。杀人,未必要用兵刃,有的时候,杀人是不见血的。现存的李氏宗室,皆是在苦难中存活下来的。无论是后官斗争或者是朝中党阀之争,都是杀人不见血的利刃。
自那日女刺客死后,仇士良便开始心神不宁。或许是人老了的原因,以往那么多年,杀了无数人,从来不曾夜不能寐。如今却每晚都在做恶梦,梦见冤鬼索命。如此过了一段时日,他渐觉精神不济。
安王又招他人官。他虽是太监,却有自己的府第,甚至有妻室,而且不止一房。除此之外,他还有个女儿,已经十八岁了,文武全才,而且美得让人心悸。女儿名叫烟织,一直养在深闺中,朝中全无人知。这个女孩子,是他的一个秘密武器。
安王如今也与他走得甚近,因这三朝的皇帝皆是兄弟,安王便似顺理成章地将要成为皇太弟。连当今皇上都是由他仇士良一手拥立的,安王的用心,他自认为是明了的。
眼前忽然一花,有什么东西似乎在旁边的花丛中晃了一下,他向着那个方向望过去,全身忽然起了寒栗。虽然是和风暖日,他却全身都似浸在冷水之中。在牡丹花丛中分明站着一个白衣女子,他清楚地看见那女子的口中断成半截的舌头。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伸出手尖声叫:“鬼!鬼啊!”
身后的小太监诧异地问:“哪里?鬼在哪里?”
他吃惊地回头,伸手抓住小太监道:“不是在那里吗?”小太监满脸愕然:“在哪里?”他再转头,花丛后面空无一物。他呆了呆,尖声道:“刚才明明在那里,难道你没有看见?”
小太监脸上现出古怪的神情:“小奴什么都不曾见。”他的脸色更加灰败,难道那鬼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得见吗?
一名宫女急急地迎过来:“将军,安王殿下久候您了,请您快点过去。”他神思有些恍惚,跟着那名宫女到了御花园一间凉亭里。亭中早已摆了一副棋盘,李溶正坐在棋盘前望着棋局沉思。一见他来,李溶立刻笑着起身:“干爹总算来了,我都等半个时辰了。来,先下一盘棋吧!”
他恍惚坐下,心中仍然想着花丛中的女鬼,光天化日之下,怎会有鬼?难道只是自己的幻觉?这些日子以来,夜间恶梦不断,日间,也会偶有幻象。虽说刚才的女鬼的样子历历在目,或许也只是幻象罢了。
他这样想着,眼角忽然瞥见一只白生生的素手。手便在他身旁,托着一盏茶,似要将茶放在案上。手倒也没什么,谁没有手?只要是人便都有手,只是那手却有些出人意料。
宫中的女子,大多会用花汁将指甲染红,那手的指甲却是白惨惨的。手的肌肤亦是白里透青,虽不曾触到他,却似连空气都因那手而变得寒冷起来。更意外的是,手上的衣袖竟也是白色的。大唐并不喜欢纯白衣饰,这一朝的宫女皆是穿粉红衣裙的。那衣袖如此之白,白得耀眼。
他不由顺着衣袖望上去,衣服亦是全白,先看见低垂的黑发。他的心便是“咯噔”一声。披头散发的情形,似曾相识。继续抬头,终于看见那张白垩般的脸。脸平板板的,不哭不笑。嘴却古怪地张开着,他清楚地看见嘴里那半截断舌。他吃惊地张大嘴,喉咙间发出“咯咯”声。原来人过于惊怕时,竟是无法呼喊出来的。他的目光定在那白垩般的脸上,竟是移不开。耳边传来李溶的声音:“干爹,你这是怎么了?”
他这才如梦初醒,尖叫了一声,双手抱着头滚倒在地。有人扶起他,他看见李溶的脸。“干爹,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鬼!鬼!”他颤声叫着,伸手指向那白垩的脸。阳光明媚如雪色,凉亭之中除了他与李溶外空无一人。他更惊:“刚才站在那里的那个女鬼……”
李溶蹙眉:“干爹,你在说些什么?刚才只有你和我。”
“茶!”他忽然醒起,向着石案上望去。案上除了棋盘只摆着一个果盘,哪里有茶碗?一名身着粉衣的小宫女端着茶盘走过来,满面惊愕地看着他。
难道……真的有鬼!他一把推开李溶,向着官外奔去。小宫女被他撞得惊呼,手中的茶盘落在地上。李溶看着仇士良仓皇奔逃的背影,眼中掠过一抹笑意。这竖阉杀人无数,也该是遭报应的时候了。
仇士良仓皇回到自己的府第,跌跌撞撞地进入内宅。一个身着纯白轻衣的少女,手持一卷书,坐在花间出神。少女眉目如画,一双清泠泠的眸子,竟像是冰晶制成的。少女姿态极为高雅,虽然只是静静地坐着,却连身边的花朵都失去了颜色。
仇士良一见这少女,本来惶恐不安的心才总算平静下来一些。当初将她带回来,真是一步好棋。如此美丽又机智的女孩子,世间只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少女道:“义父,不是说进宫下棋了吗?怎会这么早便回来了?”
仇士良叹了口气:“烟织,你可相信这世间有鬼?”
名为烟织的少女微微一笑:“义父为何如此问?”
仇士良叹道:“今日在宫中,似乎两次遇见了鬼怪。”
烟织双眉微扬:“就算有鬼,又怎会光天化日之下出现?义父究竟遇到了什么?”仇士良便将所遇的情形大体说了一番。他前些时遇刺,也曾说与烟织,只是隐瞒了郑姓宫女刺杀他的原因。烟织静静地听着,微笑道:“义父曾经对女儿说过朝中大势,义父觉得安王这个人如何?”
“安王?他一心想成为皇太弟,对为父甚为巴结。为人还算机灵,与朝中大臣关系也还可以。”
烟织冷笑道:“义父,安王只怕不只是还算机灵,而是有些太机灵了。依女儿所见,无论是上次的行刺,或者是今日的见鬼,都是安王一手安排的。安王是存心想要除去义父。”
仇士良皱眉:“他?他不像是有如此心机的人。”
烟织笑道:“义父莫要不信,这世上怎会有鬼?就算有鬼,也不会光天化日地在后官出现。既然安王想要义父死,义父也不可坐以待毙。”
仇士良忙道:“为父该如何是好?”
烟织笑道:“我听义父说,前些时宰相颁下敕命,减少了神策军的薪饷,现在神策军中人对宰相都心存不满。神策军担任内禁护卫,在京中地位至关重要。义父何不联合神策军的几位侍卫长,令他们借机生事,攻击宰相。这位李德裕宰相与义父一向不睦,且与安王十分交好。到时他必会向安王求救,义父正好借此机会试探安王,若能杀了李宰相最好,即便不能杀了他,也可侦知神策军的心意。”
仇士良对于自己见鬼的事情半信半疑,他毕竟是老奸巨滑,几十年在朝中宫中打滚,争权之心终究还是战胜了恐惧。烟织说得不错,正好借此机会看清谁是忠于他,谁又反对他。神策营的那些将领,也是该好好地与他们联络一下感情了。
自从冰儿不再任人摆布后,连那四大美人夜间的鼾声都变得轻微了一些。她有些难以入眠,因习惯了半夜忽然被叫起来应付安王的各种突发奇想。现在终于安静了几日,她却变得不习惯了。
窗外传来隐隐的笛声,颇为凄切,吹笛的人似乎有无尽的愁思,尽在这笛声之中。冰儿侧耳倾听,还不曾听过如此凄凉的笛声呢!她走出房门,寻着笛声走去。夜色如水,官人们大多都睡了,只有几个值夜的小太监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一只猫从花丛中探出头来,猫眼在夜晚闪烁着绿幽幽的异彩。她心里微惊,不由停下脚步,一人一猫对视片刻,那猫低低地叫了一声,扭头钻入花丛中。
她不由得一乐,自己是怎么了?
终于见到吹笛的人,长身玉立的男子,身影被月色映照着,周身皆如梦如幻。冰儿怔怔地看着他,原来光王竟是谪仙般的人物。若非是这夜色,这笛声,她还不曾察觉。她有些耳热心跳,这个人笛声如此凄切,难道是心中有事?
一曲甫毕,李忱道:“你还未睡?”
她点点头,官人遇见殿下本应行礼,她却忘记了,光王也完全没有责怪之意。两人在台阶上坐下来,一同抬头看着星空。
“我的母亲原本是镇海节度使李锜的妾室。节度使谋乱,全家处斩,我母亲却因为生得美丽而充入掖庭。虽说母亲后来得宠于先父皇,但因她的出身,我们母子两人处处受人排挤。”
冰儿侧头看看李忱,李忱抬头看着天空,他的侧面轮廓深邃,似比正面还要俊美得多。冰儿的脸又红了,垂头不语。李忱续道:“母亲为避口实,自我幼年时起就将我送至十六宅。虽说皇子们皆是在十六宅中长大,但其他皇子能时时与生母相聚,我却不能。一年之中大概只能见母亲两三次面。即便是这两三次面,也都是匆匆一聚,便不得不分开。”
冰儿轻轻叹了口气,她并不知自己父母是谁,但尚官大人却待她甚好,如同是她的亲母一样。
“其实我很思念她,一直都很思念她。”李忱的目光越来越落寞,冰儿因他落寞的目光,也觉得悲伤起来。
她低声道:“那何不去探望她呢?”
李忱摇了摇头,露出一抹苦笑:“你不明白。皇兄驾崩后,朝中有拥立我为帝的传言。虽然先帝和皇上都得以继位,但他们心中对我却都颇为忌惮。其实我从来不想当什么皇上,我只想能与母亲团聚。”
冰儿侧头想想:“既然不想当皇帝,就和圣上说明一切。”
李忱哑然失笑:“我说了他会信吗?何况这种事情又怎能挑明了说?”
冰儿怔怔地想了一会儿,既然不能与皇上说,为何能与她说呢?她的脸便又红了。
“明日是我母亲的生辰,她会去后宫佛堂礼佛。我一直都想送她一件礼物,但未得她诏见,却也不敢冒冒然地见她。”见自己的母亲还要得到诏见,果然帝王之家也有与平民不同的痛苦之处。
她道:“那该如何是好?”
李忱转头看着她,忽然一把握住她的手:“你能帮我吗?”
冰儿被她握着双手,心如鹿撞,低声问:“我怎么帮你?”
李忱自袖中取出一串佛珠:“母妃一心向佛,这佛珠是天竺圣物,你帮我送去佛堂。”
冰儿呆了呆:“我从来不曾见过太妃娘娘,而且未曾得到太妃娘娘的诏见,我也不可能见到她。”
李忱道:“这个你不必担心,我母亲是极和善的。她不肯见我,只是为避嫌。你却不同,你只是一名普通宫女。只要你到佛堂中说求见太妃娘娘,便一定能见到她。”冰儿垂头看看那佛珠,又抬头看看李忱。
月色中,李忱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哀恳之色。冰儿被他注视着,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好,我明天去试试看,说不定能见到太妃娘娘。”
李忱大喜:“若能将佛珠送给母亲,她一定会欢喜。谢谢你。”
冰儿见李忱欢喜,自己便也欢喜起来:“但愿真能见到娘娘。”
李忱微微一笑,眼中掠过一抹奇异的光华。只是冰儿却并不曾看清这光华,即便看清了,她也无法知道李忱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由十六宅到佛堂去,中途必会经过金吾左仗院,八年前的甘露之变,就是发生在这里。
李忱之母郑妃会在未时前往佛堂,冰儿经过金吾左仗院时正是午时刚过、未时方至之时。忽见李德裕仓皇奔逃,身后跟着一群神策军。冰儿不由停下脚步,李德裕跑得狼狈,帽子早已不知去向,鞋也掉了一只。身后的军士杀气腾腾,若是被他们抓住,只怕李德裕立时便会被杀死。
她暗暗心惊,这是怎么回事?附近的官人早已经避得不知去向,她踌躇不安。她虽有职责保护后官安全,但若是神策军哗变,凭她一个小小的宫女,又能有何作为?何况李德裕是宰相,非后官之人。
她念头未转完,忽又见李溶带着数名侍卫迎了过来。李德裕一见李溶,大喜过望,连声叫道:“殿下救我!殿下救我!”
李溶沉声道:“发生了何事?为何神策军竟会追赶宰相?”
一名神策军首领排开众人走上前道:“殿下,我等并非想要谋反。只因宰相无故克减我等薪饷,神策军自护卫大内以来,一向尽心尽力,自问从来不曾得罪过宰相。宰相大人却为何要为难我等神策营将士?”
李德裕颤声道:“你们竟在皇城之内追赶宰相,可知已经犯下了杀头大罪。”那名神策军首领冷笑道:“若减饷真是出自于圣上的旨意也便罢了,只怕这是宰相一个人的意思吧!皇恩浩荡,圣上待我等一向优厚,怎会忽然减少薪饷?宰相大人既然一心和神策营过不去,我们就算冒着欺君之罪也要讨个公道。哪怕事后因此而斩首,也不敢有所怨尤。”
李溶皱眉道:“各位是一定要杀宰相吗?”
神策军众人齐声叫道:“杀宰相!杀宰相!杀宰相!”
李溶朗声道:“若要杀宰相,就请先杀了我。”
神策军众人一愕,叫声沉寂了下来。李溶道:“无论有什么事,都可以当朝提出来,由皇上决断。诸位不经圣上御准,就要私自处死宰相,请问诸位将圣上置于何地,将国法置于何地?即便宰相做事有欠公允,诸位皇城哗变,形同谋反,不是比宰相的过失更大吗?”
他如此一说,那几名首领脸上微微变色。他们皆是被仇士良煽动,加之心里愤愤不平,此时见到安王出面,气势上早便有些怯了。
李溶道:“我想请诸位回去,我自会请示皇上,今日之事决不追究。至于宰相的政见,若是有所偏颇,皇上自有圣断。各位能相信我吗?”
神策军众人面面相觑,几名首领低声商议了片刻。一名首领道:“既然殿下如此说,我等还怎敢闹事?请殿下一定要将我等的请求转呈圣上,宰相对我等不公,我等请求圣上体恤下情,还我等一个公道。”
李溶道:“只要各位相信我,我一定会给各位一个满意的答复。”
冰儿冷眼旁观,李溶三言两语,就平复了箭在弦上的叛乱。她心里不由得暗暗敬佩,此时的安王与那个挖空心思折磨她的人全然不同。明明是同一个人,却又像是两个人,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安王?看他面对神策军数百人,神色不变,仪态从容,全不将数百叛军放在眼中,帝王之霸气已是呼之欲出。
她有些失神,为何今日的他如此出人意料?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树后一点寒光,她连忙望过去,一支利箭快如闪电射向安王。箭来得极快,破风之声竟比箭速还要慢上许多,眼见箭便要射中安王。她来不及想其他,人已经向着安王扑过去。只来得及叫一声:“殿下小心!”堪堪地将李溶扑倒,背后一阵剧痛,那鬼魅般的箭已没人她的身体。
眼前一阵晕眩,她仍然趴在安王身上,这姿式甚为不雅,她想要站起身,但背后疼得厉害,连动的力气也没有了。想要说话,才一张嘴,鲜血便不断涌出。
迷迷茫茫地见李溶翻身抱住她,满面惶急,耳边传来遥远的声音:“冰儿!冰儿!你怎么样?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她想笑一笑,想说她没什么,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李溶的脸越来越模糊,耳边的呼声也越来越遥远。她心里却不免疑问,为何李溶的神情会那么焦急不安,甚至带着……心痛!是错觉吗?
蒙眬间,听见李溶高声骂人的声音:“若是她死了,我要你们陪葬!”
玉环飞燕尖锐难听的叫声:“鱼冰儿,你千万不要死啊!要是你死了,我们也得死。不仅我们得死,连太医也得死!你千万别死,千万别死啊!”虽然昏迷不醒,冰儿却仍然哭笑不得。若是能活着,难道她想死吗?她从来不曾想过死,从来都没有!
“永巷重门渐半开,宫官著锁隔门回。
谁知曾笑他人处,今日将身自入来。”
是在哪里听过这首诗?在什么地方?她记不得了,似乎有一个老者正在教一个女孩背诗。那老者是谁?女孩又是谁?那是一个开满牡丹花的花园,另一个年纪小一点的女孩子正在扑蝶。
“若泠!你还在玩,有没有记住?”
扑蝶的女孩子蓦然回首……冰儿睁开眼睛的时候,耳边传来玉环惊天动地的叫声:“她醒了!她醒了!”她艰难地侧头,玉环奔向门外,沉重的脚步使门窗都在震动:“殿下,她醒了!我们不用死了!不用死了!”
当真是哭笑不得。冰儿看着玉环肥胖的身子消失,神思又有些恍惚。
永巷重门渐半开,官官著锁隔门回。
谁知曾笑他人处,今日将身自入来。
“你如何会背这首诗?”李溶站在她的床前,声音出奇地温柔。
她躺着,安王站着,这成何体统?她连忙想起身,才微微一动,李溶便按住了她:“别乱动,小心伤口。”其实她也着实没有动的力气。
“那首诗……”不知为何,她有些惶急,想要知道那首诗的来历。
“是八年前被处斩的王涯所作。”
“王涯?”
“是,八年前因谋反而被全家处斩。他的诗文现在仍是禁忌,你是由何处学来的?”
她又失神起来,从何处学来的呢?李溶见她脸色渐渐灰败,忙道:“不要再想那诗了,你伤得很重,我真怕你再也醒不过来。”冰儿吃惊地看着李溶,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在感念她的救命之恩吗?
为了不打扰她的睡眠,四大美人都被迁了出去,于是原本一到了夜间便鼾声如雷的房间忽然静得可怕。外间里睡着一个小宫女,是李溶安排来服侍她的,因为怕她的伤势会突变。忽然之间,受到如此礼遇,冰儿还真不习惯。
忽听敲窗之声,她有些艰难地起身,推开窗子,见光王李忱站在窗外。她猛然想起,那天是为了替李忱送佛珠给郑太妃才会经过那里,结果她终究是没有见到郑太妃。
她有些惭愧地道:“奴婢有负光王所托,佛珠也丢失了……”
李忱叹道:“若不是替我送佛珠,你也不会经过那里。倒是我的原因,令你受了重伤。这是御医亲配的金疮药,据说颇有奇效。”他拿出一个小小的瓷瓶,递入冰儿手中。冰儿接过瓷瓶,心里不由得泛起暖意。在禁官之中,除了尚官大人之外,他是唯一一个关心她的人。她抬起头,嫣然一笑:“谢谢殿下。”
月光照着她的笑容,因伤势未愈,面颊显得苍白憔悴,却纯净如水。李忱心里忽然泛起一丝愧意,若是她知道这一切皆出于他的安排,这单纯信任的笑容大概就会被打碎了。他个性深沉内敛,多年来韬光养晦,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为了达到目的,便不择手段,这是宫廷千古不变的定律。他无法原谅这丝惭愧之情,因而他立刻道:“夜深了,你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冰儿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光下,多少有些失望。虽然只见过寥寥数面,光王的身影却已经深入她的心底。似乎每次遇到困难的时候,光王都会出现在她的面前。他与安王李溶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同是殿下,一个嚣张跋扈,一个温和有礼,怎会区别那么大?
她长长嘘了口气,鱼冰儿啊鱼冰儿,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无论是安王或是光王都是高高在上的殿下,而你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宫女。就算紫衣局的宫女有些与众不同,说到底也只是宫女罢了。他们对你好,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罢了。
对于神策军所发生的哗变,果然如同李溶所保证的那样,皇上不再追究,只是下了道诏书对神策军的首领们进行了规戒,此事便不了了之了。只是由这件事上,仇士良却觉得心惊。德宗时代曾经发生过禁军的叛乱,当时德宗仓皇逃出京城,随侍在侧的只有数名太监。也便因此,德宗十分信任太监,叛乱平定后,神策军便交给太监掌管。
这些年来,仇士良之所以能够把持朝政,即便是先帝下定决心想要处死他,也仍然是以失败告终,皆是因为他统领神策军的关系。但经过这件事后,他却发现,神策军首领似乎已经不再对他言听计从了。
与此同时,朝中也开始风传,皇上想要褫夺太监的神策军权。本来仰他鼻息的朝臣们,似乎也开始站到了宰相那一边。对于大多数依附权贵的朝臣来说,原本也不需要运筹帷幄,不过是谁得势便奉承谁罢了。而所谓的得势,也十分简单,不过是看皇上更信任谁罢了。
仇士良渐觉力不从心。文宗朝的时候,虽然他不是皇帝,但却是皇帝也及不上他的。甘露之变后,他几乎是掌握了朝中所有的实权,甚至敢于大声斥责文宗,而文宗也只是默默不语罢了。
现在的这个皇上,是他立的,三年以来,本来握在手掌中的人,却似游鱼一样不再能够掌控。他想,他毕竟是低估了李瀍。不仅低估了李瀍,甚至也低估了李溶。到了此时,也应该是用到烟织的时候了。他养了她八年,便是为了以防万一。这万一,终究还是来了。
天气和暖,李瀍猛然发现,整个皇宫已是一片花团锦簇。他甚是勤政,每日兢兢业业,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朝政之上,对于身外之事,便不甚在意了。
此时,他乘步辇而行,一路看着繁花彩蝶,心情便也如风中彩虹一般。八年以来,他一直压抑着自己,刻意奉承仇士良,甚至为他杀了许多有功之臣,不过是为了自保。保住了自己,才有反攻的机会。现在,这机会似乎到了。
因心情愉悦,他的唇边不由泛起一丝笑意。
风中隐隐传来歌乐之声,应是梨园子弟正在排练教坊新声。若是平日,他自是不会过去。今天,因心情的原因,他竟命步辇向梨园行去。
阻止了官人传道之声,他信步走入梨园。只见一只琉璃所制的水缸中,一个女子正在翩然起舞。说是起舞,缸中盛满了水,人便在水中,应又是游泳,只是却不曾见过如此美丽的泳姿。
女子身着五色鳞衣,日光之下,鳞衣泛起梦幻般的虹彩。乐工们所奏亦是新曲,乐韵婉转,恰似少女情挑。那女子身上似有魔力,将李瀍的目光牢牢地吸引在她身上。一曲甫毕,女子自缸中一跃而出,动作轻盈如同凌波仙子落于地上,翩然无声。她方才注意到李瀍,连忙深施一礼:“奴婢王烟织拜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女子的声音亦如同出谷黄莺,清脆悦耳。李瀍走上前去扶起她:“你是何人?朕为何从未见过你?”
烟织抬起头,清泠泠的目光落在李澧的脸上:“奴婢是新进宫的才人,前次求见时,陛下忙于朝政,不曾见奴婢。奴婢不敢造次,未曾再次求见陛下,望陛下恕罪。”李瀍并不曾听见她说什么,只是怔怔地注视着她的双眸。艳阳之下,他的额上竟冒出冷汗,脊背冷飕飕的,如浸冰窟。这双眸子……为何……似曾相识?
八年前,那个女孩子的眸子便是清冷如同冰雪,她曾说过:“你最好不要让我活着,否则,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他终究还是放过她,任由她逃走。只是他并不曾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个亡命天涯的女孩子,又能拿禁官深处的他如何呢?
这个女子,到底是不是八年前的那个女孩?
或许是他呆立的时间太久,身边的小太监轻声道:“陛下,陛下!”
他如梦初醒:“你说你叫王烟织?哪两个字?‘失我焉支山’的‘焉支’吗?”
烟织没有笑,仍然用那种清泠泠的目光注视着他:“不是,是‘平林漠漠烟如织’的烟织。”
“你是哪里人氏?父亲是何人?”
“奴婢是陇右人氏,家父户部侍郎王谦。”
能入宫做才人的女孩子,必是身家清白,官宦之家,又怎么可能是八年前的罪臣之女?李瀍呆呆地看着烟织美丽的面颊,一时意乱神迷。
与此同时,仇士良正在韦太后宫中哭诉。韦太后是李瀍的生母,这三朝的皇上虽然是兄弟三人,却由三个母亲所生,另两位太后也都尚在世。只是韦后是当今皇上的生母,因而真正在后宫掌权之人便是韦后。
待仇士良的哭声告一段落,韦太后才道:“公公,你说皇帝受了奸人教唆,对公公疏远,为何据我所知,皇帝仍然对公公礼敬有加?何况后官向不干政,哀家只是个妇人,朝中之事,自有皇帝处置。公公找我,亦是无济于事。”
仇士良冷笑一声:“太后此时竟说这样的话了。太后忘记杨贤妃和陈王成美了吗?”
韦太后默然,三年以来,此事竟成了她落在仇士良手中的把柄了。陈王李成美本是李瀍长兄敬宗之子,杨贤妃则是李瀍次兄文宗的宠妃。文宗病重之时,对于立储之事踌躇不决。杨贤妃提及敬宗临终之前有意立成美为太子,只是因为成美年纪幼小,才会改立皇太弟,因而建议文宗立成美为太子。当时文宗也确实有意立成美,只是在仇士良的一力劝阻之下,才立了李瀍为皇太弟。李瀍继位之后,杨贤妃和李成美也被赐死。这件事与韦太后脱不了关系,她心中始终内疚不安,觉得是自己害死了杨贤妃和李成美。
太后叹了口气:“公公想要如何?”
仇士良冷笑道:“皇上想褫夺我的神策军统领之位,太后娘娘是知道的,自德宗朝开始,神策军统领一直由内侍担任。皇上这样做,是存心数典忘祖,违背德宗皇帝的旨意。”
“神策军统领一职事关重大,朝中自会有定论,只怕我也无法令皇上改变主意。”
仇士良冷笑道:“老奴也知道此事勉强了太后,不过老奴并非是想保住自己的职位。老奴只希望太后能帮我一个忙。”
太后松了口气:“公公请讲,只要哀家力所能及,尽全力协助公公。”
“请太后向皇上推荐太监崔守礼为下任神策军统领。”
韦后知道崔守礼是仇士良的心腹,但刚才已经答应了仇士良会帮助他,而且崔守礼毕竟不是仇士良,总比仇士良一直霸占着神策军统领之职要好得多。她道:“哀家答应公公,向皇上推荐崔守礼为下任神策军统领。只是皇上是否御准,哀家却无法保证。”
仇士良冷笑道:“只要太后娘娘尽全力便是了。太后莫要忘记,三年前皇上登基之时,老奴也曾尽过全力。”韦后哑然,她是无论什么事都做不到极致的人。想要令自己的儿子当皇帝,虽然也用了权谋,却没办法真的泯灭良心。想要索性杀了仇士良,又因仇士良多年的积威,只能忍气吞声。无论什么事,似乎都是做得半吊子。这一次,亦是如此。
她道:“公公放心,哀家定当尽心竭力。”
皇上有了新宠王才人,第一夜临幸之后,阿谀奉承之辈便纷纷来了。官里人最能从蛛丝马迹里嗅出消息,比如才人被安排住在宜春官,那是韦太后以前居住之所。皇上的心意不言而喻,这王才人必然会宠冠一时。
见过才人的都纷纷感叹,才人真是美貌,怪不得皇上如此喜爱,当真是艳绝后官。只是才人却从来不笑,无论何时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听皇上身边的太监说,才人即便面对皇上的时候,也不曾笑过。
即便如此,皇上仍然爱逾珍宝。
冰儿养伤期间,耳边听到的皆是这新进宫才人的轶事。四大美人集后宫女子所有的缺点为一体,不仅欺软怕硬,而且极端喜欢搬弄是非。因冰儿救了安王,她便也成了四大美人奉承的对象。有时冰儿觉得她们很烦,有时又觉得若是没有她们,日子实在无聊。她能起身后,便到庭院里走走,因天渐暖的原因,院中的扶桑花全都开放了。
花是朝开暮落,落而复开的,日光之下是姹紫嫣红,到了夜晚,便寂然如死。
冰儿不是多愁善感的女孩子,有时还颇为粗心大意。或许是因为受伤的原因,竟也有了些愁绪。忽觉有人站在身后,回头时对上安王李溶的脸。离得太近,她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两步,低头施礼:“殿下万安!”
李溶凝视着她,一张小巧精致的脸,白皙面颊,长眉入鬓。现时宫中流行将眉毛刻意修短,不及眼睛长度的一半,又流行丰盈的妇人,且喜欢将脸涂红,与时下流行的妆容来说,她是算不得美人,甚至有些怪异。只是落入他的眼中,越看越有味道。他已经有两名侧妃,虽然还不曾立过正妃,对女子也算是颇有经验了。他咳嗽了一声,自己都觉得语气有些不自然:“本王想过了,虽然你并非出身名门,只是一个普通宫女,而且也算不得贤良淑德。不过,你对本王有救命之恩,所以本王决定收你为侧妃。”
他一口气说完这一串话,等着冰儿受宠若惊、大喜过望地谢恩。等了半晌,冰儿抬起头,他看见的竟是嘲讽的眼神:“殿下刚才说的话是命令吗?”
他一怔,这是什么意思?他道:“不是命令。”
“既然不是命令,奴婢拒绝!”
“拒绝!”他过于吃惊,这两个字几乎是惊呼出来,“你说你要拒绝我?”冰儿淡淡地道:“是,奴婢从来不想攀龙附风,救殿下也只是职责所在。”
李溶呆住,嗫嚅着说:“那天若不是我,你也会舍命相救?”
冰儿点点头:“正是。”
怎么会?若是别人,她竟也会舍命相救。在她的心里,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皇子。李溶第一次觉得如此失落,莫名其妙的挫败感涌上心头。这个小丫头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已经不计较她出身低贱,愿意纳她为侧妃,她竟拒绝他!他咬牙切齿:“难道你想当正妃吗?”
冰儿终于笑了:“殿下多心了。奴婢不是那些玩弄权谋的女子,奴婢既不想当侧妃,也不想当正妃,奴婢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她转身离去,李溶气急起来,伸身向她的肩头抓去。冰儿侧身避开他的手,反手一掌击在他胸口上。李溶被结结实实地打了一掌,气血翻腾,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冰儿冲着他吐了吐舌头:“殿下刚才说过不是命令,殿下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数。”
李溶不由苦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一个宫女打了一掌,他却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这些日子,冰儿不在身边,他莫名地烦躁不安。别的宫女捧来的洗脸水总觉得哪里不对,连为他整理衣饰的手式都觉得不称心如意。
他怔怔地看着冰儿的背影消失在花间,变得无精打采起来。他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是生病了?想起这几日因冰儿受了伤,王才人又新人官,他有好几天不曾见到皇兄了,也不知那件事进行得如何。
他信步向着李瀍的宫中行去,才走到官门口,便见韦太后的步辇停在门外。“太后来了,正在与皇上议事。”一名小太监悄声说。
韦后虽然不是他的亲母,因他亲母死得早,他自小便是跟着韦后长大的,与韦后之间的关系便有如亲生母子。
他连忙进去向韦后与皇兄请了安,只见王才人侍立在侧。他也是初次见到才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才人似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轻瞥了他一眼。目光交触,他不由暗惊,这女子好冰冷的目光!虽然美若天仙,但这目光却似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皇兄为何会将这样的女子放在身边?
韦后道:“既然仇公公身体抱恙,神策军统领之职又不能空悬,哀家想推荐崔守礼继任神策军统领,皇帝意下如何?”
李瀍和李溶互视了一眼,兄弟两人立刻便心里有数,韦太后是受仇士良所托前来说项。两人都知道韦太后的个性,也知她一直觉得欠了仇士良的人情。李瀍沉吟不语,他为人至孝,不愿轻易忤逆自己的母亲,甚至对已逝文宗的母亲萧太后也礼敬有加。
李溶知道李瀍不愿逆了韦太后之意,他自小便与李瀍不同,经常因率性妄为被父母责骂。到了年长,虽说比年少时成熟一些,却毕竟还是无法改了本性。他道:“母后,儿臣觉得崔守礼不妥。儿臣也想推荐一人,那便是儿臣身边的太监黄小磊。”
韦后皱起眉:“溶儿,黄小磊年纪尚轻,如何能担此大任?”
他道:“母后,年纪大小不是问题。崔守礼此人根本没有什么才干,太监担任神策军统领一职虽然是德宗那一代便定下来的。但若是太监的品德不足以服众,如何能统率禁内最强的神策军?黄小磊虽然年纪小,为人却很是聪明能干,儿臣觉得由他来担任此职更加合适。”
韦后皱眉道:“皇帝,你觉得如何?”
李瀍自是不想崔守礼担任此职,却又不愿拂逆母亲的心意。他心中踌躇不定,不由转头道:“才人觉得如何?”他这句话一出口,韦后和李溶都暗暗心惊。韦后知道李瀍最是孝顺,虽知他不喜崔守礼,却仍然觉得他会顺着自己的意思,想不到他竟会询问刚刚入宫的王才人。
而李溶惊的则是三哥决非昏君,一向将后官与朝政分得十分清楚。现在他竟容后官干政,想必已是迷恋王才人到极致。王才人不过才人官几B.尚不知深浅,若她的智计也与她的美貌相当,那岂非又是女帝杨妃之类的人物?
才人淡淡地道:“若是皇上无法决断,不若就令那两位比试一下,谁若是赢了,谁便是神策军统领。”
事情便定下来了,虽说这结果算是颇为公允,韦后和李溶却都有些不安。王才人来势汹汹,不可不防。
若泠!你不要死!若泠!不要死!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烟织忽然从梦中醒了过来,脸上一片冰凉,她伸手抹了抹,满手皆是泪水。许久,不曾在梦中见到以前的事情了。
侧头看看,身边是沉睡的李瀍。月光斜斜地照在他的睡脸上,与日间相比,睡梦中的他便显得简单多了,甚至带着一点纯真。她定定地注视着他,眼中浮现出痛恨之情。若不是他,全家不会惨死。此时若要杀他,易如反掌。但她并不满足只是杀了他而已,她要让他众叛亲离,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然后再杀死他。只有这样,才能报复他杀了她全家的仇恨。她静静地望了他半晌,仇恨是不共戴天的,只是他已是她的男人了。这念头才一出现,她立刻用力甩了甩头,似要甩去什么脏东西一样。切不可有这样的念头,他们是敌人,他们之间注定是敌对的。
被她的动作所惊,李瀍翻了个身,手臂搭在她的身上:“怎么?睡不着吗?”
她低低地道:“做了恶梦。”
李瀍审视着她的脸:“是不是不舒服?明日叫太医来看看吧!”
她闷闷地“嗯”了一声。她不愿李瀍太关心她,最好两人之间只有床第关系,除此之外,形同陌路,那便不会心动。
这念头还未转完,李瀍忽然披衣而起:“我想起来了,前些时母后亦无法入睡,太医用草药做了几个药囊,叮嘱母后挂在床边。母后也给了我两个,只是忘记放在哪里了。”
“算了,都这么晚了,明天再找吧!”
“你先睡着,应该是放在我的寝官里,我这就叫人去找。”
烟织看着李瀍走出房门,只有他们两人时,李瀍从来不自称“朕”,也从来不要她行宫廷之礼。两人便似寻常夫妻,甚至李瀍会亲自端茶送水给她。这在寻常夫妻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李瀍却非常人,他是皇上。烟织的心里又是一阵凄然,他不仅是皇上,还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正因为每天面对仇人的原因,她甚至不曾笑过。仿佛若是笑了,便对不起死去的家人,因而无论如何都不能以笑脸对着他。
快到天明,李瀍才拿着药囊回来,他将药囊挂在烟织床边,亲了亲她的面颊:“你多睡一会儿,我去上早朝了。”看着官人替他换衣服,烟织的心里又有些莫名的悲伤。不要对她好!对她好也是没用的。无论怎样的好,都抵不上家人的生命。
她懒懒地起身,并未依着李瀍所说多睡一会儿。穿衣之时闻到若有若无的药香,她侧头看看那药囊,渐觉心乱如麻。
李唐是在马上得的天下,虽说后世子孙不必亲自上战场征战,但鞍马功夫却也没有荒废。从太宗皇帝时代开始,打马球便是皇家子弟都必须学习和掌握的游戏。
“朕决定,由黄小磊和崔守礼各领一队宫女打马球,哪一队赢了,便由队长担任神策军统领。”这命令一下,所有的人都张口结舌。本以为比试无非就是比武功或者才学,想不到皇上竟想出这么古怪的方法。
“宫女们并不会骑马……”
李瀍道:“后官的官人供你们自由选择,另外,我再给你们三天的时间训练这些宫人,三天之后,在禁宫内马球校场举行比赛。”
三天的时间将完全不会骑马的宫女训练成不仅会骑马,还能在马上挥舞球杆,将马球打入球门,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只是君无戏言,皇上已经下命令。李溶叹了口气,面前站着精挑细选的、颇为强壮的宫女,李溶的目光从她们的脸上一一掠过,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黄小磊忍不住道:“殿下为何不叫鱼冰儿参加?她武功那么好,打马球应该难不倒她。”
“她的伤还未痊愈,若不小心被球杆打中,或者从马上摔落下来,伤口会再次裂开的。”
黄小磊默然,他日日跟着李溶,怎会不知李溶的心意。他是自幼便净身入宫的,李溶小的时候便由他伺候,多年以来,只有他最了解李溶。他也不多说,只找了个借口告退,悄然来到冰儿的房间。
冰儿正在绣一块手帕,因为不再需要她服侍李溶,四大美人也俨然成了她的侍女,她倒变得无所事事起来。一见黄小磊进来,她连忙起身道:“公公,殿下有事吩咐吗?”
黄小磊笑道:“殿下担心你的伤势未愈,命我来探望你。”
冰儿一怔,这些日子李溶每天都会亲自来看她数次,怎会命令黄小磊来探望她?她道:“殿下很忙吗?”
黄小磊叹了口气:“还不是为了比试之事。”
这场比试早已经在后宫中传来了,有喜欢搬弄是非的四大美人在身边,冰儿又怎会不知?
黄小磊道:“姑娘,你可知道八年前的甘露之变?”
冰儿一惊,这话题是宫中的禁忌,谁都不敢提,黄小磊竟然说出口来。她忙道:“公公,奴婢不知道,奴婢也不想知道。”
黄小磊点点头:“姑娘,你是个聪明人,在这官里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只是,殿下特意将你从紫衣局调过来,又百般折磨,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原因吗?”
冰儿咬了咬唇,低声道:“难道是因为我那天救了仇公公?”
黄小磊冷笑道:“姑娘知道便好。八年前,殿下只有十六岁,先帝想要诛杀把持朝政的仇士良,却事情败露。仇士良居然挟持先帝,以此要挟朝臣和当今皇上。这便如曹操之挟天子以令诸侯一样。为了铲除异己,他在几天之内杀了数百朝臣,再加上大臣们的家眷,至少有数千人死在他的手上。更可恨的是,仇士良完全不分尊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大声斥责先帝。受此屈辱,先帝只能忍耐。有好几次,殿下也在身边。当仇士良斥责先帝时,殿下忍不住阻止他,却被他当场打了一个耳光。这个竖阉,居然敢当着先帝的面责打亲王。殿下当时还年少,只能咬牙忍耐。别看这些皇子皇孙平时高高在上,若是一不小心便会命丧黄泉。殿下为了保住性命,不得不刻意奉承仇士良,甚至还拜他做了义父。”
想起李溶飞扬跋扈的神情,以为他只是个从小被惯坏了的孩子,想不到他竟一直挣扎在生死的边缘。冰儿本是极恨他的,此时听黄小磊这样说,她忽觉有些怜悯起李溶来。
“并非我想当神策军统领,只是崔守礼是仇士良一手培养出来的。现在仇士良经常为了见鬼之事心神恍惚,才能逼他交出神策军统领之职。但若是这个职位落到崔守礼的手中,那与仇士良来做统领又有何分别?”冰儿垂下头,低低道:“公公别说了,公公的意思我明白,是想要奴婢去打马球?”
“正是如此,我曾对殿下提过,殿下却怕你伤势未愈,不愿你参加。但若是你自己执意要加入,殿下大概也会同意的。你可愿意?”
冰儿点了点头:“我答应公公便是。只是我虽然会武功,也会骑马,却从来不曾打过马球,我担心不能完成使命。”
黄小磊松了口气,笑道:“只要你参加便是了。鱼尚官曾经说过,你的资质很好,紫衣局几十年都不曾出你这般资质的女子。我相信只要有你在,我们一定会赢。”
冰儿看着黄小磊喜出望外的脸颊,自己的心里却还是有些不安。不知为何,她有奇异的感觉,似乎命运之轮已经开始旋转了,而她也被卷入其中。她却无力反抗,只能听天由命。
或许是听了黄小磊的话,冰儿对李溶的印象有所改观,再见到他,便不似以前那般讨厌了。李溶十分紧张,每过一会儿就会问问她有哪里不舒服,是不是要休息一下,伤口痛不痛。弄得她哭笑不得,一直到了天色已暮,才总算将打马球的基本动作学会了。而剩下的那些官人们,却是比她还要差得多呢!
到了夜间,大家都睡了,她却又偷偷起来,跑到马球场去练习。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那么用心,也许只是希望李溶赢吧!一想到李溶,就会想起他那张自以为是的脸,想到这张脸竟曾被太监掴过耳光,那时他一定很可怜。
想到“可怜”这个词,她又忍不住觉得好笑。这位亲王殿下是人所共知的魔王,怎会和“可怜”两个字联系到一起去?一疏神,马儿一个趔趄,她猝不及防,被马儿甩了下来。幸好只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倒也没伤到什么,只是屁股却痛得很。
她皱着眉,揉着屁股站起身来,那马儿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悠然地啃着地上的小草,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她怒道:“你这死马,怎么老是不听话?居然把我摔下来!下次再敢把我摔下来,我就用鞭子抽你。”
身后传来轻微的笑声,她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只见李忱站在自己身后。虽说是心不在焉,但李忱已经走到离她这么近的地方,她竟全无所觉。她连忙施札道:“殿下,您还没睡吗?”
李忱伸手扶起她:“我睡不着出来走走,就看见你从马上摔了下来。”
她脸微微一红,挣脱了李忱的手臂,低声道:“奴婢正在练习。”
李忱笑道:“不如我来陪你对练,比你一个人练习要快得多。”
冰儿有些错愕:“奴婢不敢。”
李忱微笑道:“你忘记我和你说过的话了吗?皇子和宫女是平等的,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不必叫我殿下,也不必记得你是奴婢。”
整个皇宫,大概只有李忱会说这样的话吧!只有他不曾把她当成过奴婢,那个该死的李溶就不一样,说什么收她为侧妃,还一副恩重如山的嘴脸。一想到李溶被自己拒绝后,满脸错愕,她的唇边不由地泛起了笑意:“是的殿下,奴婢知道了。”李忱也不知她在笑什么,忽觉月光下的这个女孩竟比日间时美丽得多了。他心里微微一动,有什么念头一掠而过,快得连他自己都没有看清那是什么。
他极端内敛,从不使自己产生无谓的感情,这一次亦然。
终于到了比赛那一天。马球每队各有十人,将球击入对方球门便算是得了一分。后宫本是各种阴谋诡计的温床,每天都有许多匪夷所思的毒计上演。为了防止出现万一,参加比赛的马儿都被仔细地看管起来。除了李溶指定的几名侍卫外,谁都不许靠近。他又另备了十匹马,以备不时之需。
而这十名官人所吃的食物也都经过仔细检查,唯恐被下毒。
也不知是李溶的防范有效,还是对方胜券在握,根本就不屑于做鸡鸣狗盗之事,这几日竟是平安无事地度过了。
到了比赛之时,除了皇上、太后、王才人、安王、光王及紫衣局尚宫外,许多偷闲的宫人也悄悄地聚在场外旁观。
因马球是祖宗传下来的运动,太宗皇帝甚至还令士兵们必须进行马球训练,因而对于官人偷偷来观看,太后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冰儿一看对方的阵容,便不由得叹了口气。对方十人之中竟有五人是紫衣局的官人,显然对方也想到了,只有紫衣局的官人才可能取胜。
她不由看了鱼尚官一眼,尚宫微微含笑,轻轻点了点头。尚官曾经说过,在她所教过的宫女中,冰儿是资质最好的。其他的官人,就算是跟着尚宫的时间比她长,武功也都及不上她。
虽说是如此,冰儿却也不敢轻敌。比赛的锣声敲响了,几名一心想要在安王面前邀功的宫女立刻冲上前去。她却并不急,只在后场逡巡。只见前面尘烟滚滚,两队官女战作一团。忽见对方的两名宫女突破了重围,向着己方的球门奔来。马球被两人控制着,交替前进。两名宫女身后则跟着大队的宫女,只是她们已经迟了一步,却再难追上。
冰儿轻拍马臀,马儿长嘶一声向前奔去。那两名宫人正是紫衣局的宫女,平时都甚相熟,只是现在是在赛场上。按照马球规则,赛场之上无父子君臣,就算是皇上亲自下场,也不能退让。
冰儿向前奔去,持球的宫女立刻将球传给另一名宫女。球在半途之中,冰儿轻按马背,一只脚离开马镫,只靠另一只脚踩在马镫上。她这样的姿势,便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体长度,堪堪击中马球。
马球到手,她立刻翻身回到马上。而其他的宫女见她得了球,连忙去阻拦对方的宫女。冰儿突破重围,轻轻一击,马球便进了对方球门。场外响起一片欢呼声,冰儿不由得向着欢呼传来的地方望去,只见李溶手舞足蹈,比自己进了球还高兴。冰儿忍不住好笑,有时觉得安王很可恶,偏偏有时又觉得他有点可爱。
虽然先进一球,对方却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打败的。过不多久,对方也进了一球。
打马球的时间,是以沙漏为准,当沙漏中的沙滴完之时,比赛也就结束了。此后,双方都不能进球,一直到沙漏即将滴完。
必须再进一球,否则比赛便不分胜负。冰儿心里想着,见球就在自己不远处,被对方的一名宫女控制着。
她策马上前,无论如何也要抢下这一球,否则时间便不够了。
马儿已到了那名宫女身边,她挥起球杆,正想击球,跨下的马忽然一个趔趄,两只前腿一软,跪倒在地。
冰儿的心神都在球杆之上,不曾防到马儿竟会跪倒,人由马上摔了下来。眼见几十只马蹄就在她身边,若是躲得不好,很可能会被马蹄践踏。
场外响起了官人们的惊呼声,冰儿在地上左闪右避,堪堪避开马蹄。
旁观的李溶立刻向冰儿飞奔过去,才跑进赛场,忽见李忱已经到了冰儿身边,正扶起她。李溶心里一动,为何李忱会那么紧张冰儿?难道他……忽又听见欢呼声,原来是崔守礼一方又进了一球。
冰儿灰头土脸地站着,都怪自己,关键的时候竟会落马。李忱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微笑道:“输了便输了,幸好人没有受伤。”
她苦笑,却百般不解。马是汗血宝马,能日行千里,现在不过是打了场马球,为何会马失前蹄?她仔细地审视着马儿的前腿,忽见马儿的前腿关节处高高地肿了起来。她清楚地记得,比赛之前还检查过马,不曾见到这样的肿块。难道说,刚才有人用暗器暗算了这匹马?
当时场中的人都急着抢球,应该不会是场中的宫女所为。如果是球场外面的人干的,那人暗器的功夫一定很高明。那个人会是谁呢?
“才人好俊的暗器功夫!”
“暗器?殿下说些什么,本官听不懂。”
“那天若我不是刚巧看见才人捡了两块石子,又刚巧看见才人抛出了那两块石子,我也会以为那匹马只是太疲累了。”
烟织沉默片刻,道:“殿下是来和本官谈条件的吗?”
李忱双眉微扬:“才人就不怕我把这件事告诉皇上吗?”
烟织淡淡地道:“若是殿下想说,早便说了,又何必趁皇上上朝的时候偷偷来见我?”
李忱微微一笑:“才人不仅生得美,武功也好,智计更出众。不知仇公公用了多少心思来训练才人,才人这般文武全才的美人,天下大概也只有一个。”
烟织淡然道:“殿下不必顾左右而言他。听说殿下在官里的日子并不是那么好过,宫里不仅母凭子贵,子也凭母贵,太妃娘娘的出身一直使她饱受诟病,殿下应该不甘心一辈子做抬不起头的光王吧?”
“好,我最喜欢直爽的人。才人是仇公公的人,而仇公公又受皇上排挤,想必这就是仇公公为何要送才人入宫的原因。我不敢拿这件事作为才人的把柄,也不敢要求才人为我做些什么。只是宫里朝中一直因储君的事争论不休,若是安王被立为皇太弟,只怕仇公公的日子更不好过。”
烟织的眼中掠过一抹嘲讽:“殿下果然志向远大,原来是想当皇太叔。”
李忱淡淡地道:“才人无非是想保住仇公公的地位,我可以保证,若是他日我能登上大宝,对于仇公公的恩德,决不敢忘记。”
烟织冷笑:“皇上年方三十,殿下认为皇上何时会驾崩呢?”
李忱悠然一笑:“这种事情谁又能预料,有的时候,人死是很容易的。敬宗崩时只有十八岁,也是青春年少。先帝崩时只有三十二岁,方当壮年。”
烟织默然,人死是很容易的,而她进宫的目的就是为了杀死他。连仇士良都以为她忘记了仇恨,却不知是因仇恨太深,深到她已不再会为了这仇恨而悲伤。她的生命已经与那仇恨缠绕在一起,分也分不开了。既然李忱想要当皇太叔,安王想当皇太弟,李瀍那些生过儿子的妃嫔更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成为皇太子,那何不让他们骨肉相残呢?
一念及此,她道:“有朝一日,若是皇叔登上大宝,须得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现在不能说,不过那件事皇叔一定能办得到。我只要皇叔答我答应还是不答应。”
李忱沉吟片刻,虽知烟织提出来的要求必不易办到,但此时,他一心想当储君,而烟织又专宠于皇上,她的作用至关重要。他点头道:“好,我答应才人。”烟织的唇边终于泛起了一抹笑,这是她进宫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李忱不由惊艳,早知才人美若天仙,一笑起来竟又美了三分。
爷爷、爹、娘、若泠,若是你们地下有知,一定要保佑我报仇雪恨。若是光王真能登基,我便要他为你们昭雪。放心吧!我们王家总有一日能摆脱谋反的罪名。
到底会是谁呢?冰儿默默地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场边旁观的官人很多,那个暗算她的人可能就藏在宫人之中。
她叹了口气,想要找出那个人,实在有如大海捞针。
一片阴影遮在她的头上,她抬头,李溶站在她的面前。她连忙起身行礼,李溶道:“那个……”冰儿抬起头,等着李溶说下去。却见李溶涨红了脸,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冰儿道:“殿下有何吩咐?”李溶咽了口口水,发出“咕”的一声,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忍不住尴尬地笑了。
冰儿被他逗乐了,但因为他是殿下,又不好笑出声来,只得咬着唇偷笑。
“那个……那个……”那个几次,仍然没有那个出来。
冰儿道:“殿下是为了马球比赛而苦恼吗?都是我的失误,害得殿下输了比赛。”
李溶挥了挥手:“那件事也不能怪你,想不到后官还有这样的高手。”说完这句话,两人都沉默下来。李溶看看冰儿,脸又涨红了:“那个……”
“殿下到底要说什么啊?”
李溶深深地吸了口气:“今晚初更,我在御花园等你,给你看好东西。”说罢,他立刻逃也似的转身离去。冰儿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这是什么意思?她也看过一些银字、小说之类的刻本,才子佳人似乎都喜欢相约后花园。难道安王也要和她相约御花园吗?
不会吧!
她蓦然站起身,奔进房间,将房门紧紧关上。脸上有些烫烫的,她伸手摸了摸,是脸红了吗?比手心的温度还高。坐在桌前发了会儿呆,安王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想起他曾施恩般地说过要立她为侧妃,难道他还不死心吗?若真要.嫁给什么人的话,还不如嫁给光王呢!心底才生出这念头,她便对着镜子“啐”了一声。鱼冰儿,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去了吧!不去了!
虽说是决定不去了,偏偏坐立不安。傍晚时分,四大美人又跑来东拉西扯地搬弄是非,她心不在焉地听着,时时看看窗外的天色。
天终于黑了,四大美人却还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冰儿忍不住道:“你们该回房了。”
飞燕一边挖着鼻孔一边道:“初更还没到,平时你都不是那么早睡的啊!难道今天你有事?”玉环立刻道:“晚上有什么事?除非是和谁私会。”
昭君和貂婵立刻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
冰儿忙道:“哪里有什么事啊?我只是觉得有点累了。打马球的时候从马上摔下来,到现在还全身疼呢!”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那好吧!我们走了。”“咚咚咚”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冰儿松了口气,看看沙漏,就快到初更了。
到底去还是不去呢?
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刚才是决定不去了,现在偏又有些动摇了。她随手拿了本书,想要看看书里写些什么,看了半晌,也不知那书里写些什么。忽听窗外传来更鼓声,已是初更。她蓦然站起身,发了会儿呆,又坐了回去。鱼冰儿,你不是一向讨厌他吗?就算是听了黄小磊的话,对他有所改观,但也只是有所改观而已,并不代表什么。
既然是这样,当然不能去了。
她的目光又落回到手中的书上,虽说是看书,耳朵却一直在倾听着窗外的动静。安王会忽然冲进来吗?以他的脾气,应该过不多久就会冲过来把她臭骂一顿吧!
他却一直没有来。
一直到了三更时分,冰儿终于抛下手的书。再也等不下去了,无论如何也要去看一看。都过了两个更次了,安王应该已经离开了吧!
她向着御花园飞奔,不敢正视自己心中的焦虑之情。终于到了御花园,见安王坐在一个凉亭里。他居然还在!她心里涌起一丝奇异的情绪,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故作漫不经心地走过去,还未开口,李溶怒气冲冲地站起身:“叫你初更来,为什么三更才来?居然让本王等一个宫女,你是不是欠揍了?”
冰儿眨眨眼睛:“我又没答应过你会来。”
“那你现在干吗还要来?”
冰儿一滞:“那个……那个……”
李溶忽然开心起来:“你是不是怕我一直在这里等你,会着凉?你还挺关心我的。”冰儿呆了呆:“我几时关心你了?别自作多情了。我只是刚好路过。”
李溶笑道:“三更路过御花园?”
冰儿咬着嘴唇:“不可以吗?”
李溶笑道:“当然可以。”他的心情一下大好,乐不可支。
冰儿看着他的笑脸,想,其实他真的不是很讨厌:“你到底要我看什么?”
一听冰儿这样问,李溶的脸又沉下来了:“你来得太晚了,已经没有了。”
“到底是什么?”
“流星!我从钦天监那里得到的消息,今晚二更时分,会有许多流星在长安上空飞过。现在都已经是三更了,早就没有了。”
冰儿呆了呆,流星是不祥之兆,若是别人,躲都来不及呢!这个莫名其妙的殿下,竞要她来看流星。她道:“你不怕不吉利?”
李溶道:“我才不信那些呢!天下之事皆是由人作主,上天不过是某些人打着的幌子。”
冰儿侧着头想了想,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这样的话,官里的女子皆是迷信成狂的,就算是不小心打破了一只茶碗,也会以为必是什么预兆而惴惴不安许久,李溶却是完全不信天命这些说法。她道:“那为何殿下生来便是殿下,我生来便是宫女呢?”
李溶便也回答不出来了,他有些懊恼:“我怎么会知道?”
冰儿抿着嘴笑了,李溶有的时候像是暴君,有的时候偏又像是孩子。忽见天空中几颗流星划过,冰儿拍手道:“快看,还有流星!”
两人一起抬头看着天空,只见流星不断地飞过,竟有几十颗之多。冰儿不由得叹道:“好漂亮。”忽觉手被李溶握住了。她呆了呆,侧头望向李溶,见李溶佯装看流星,看也不看她一眼。她轻轻挣了挣,不曾挣脱。李溶的手甚是温暖,被他握着,莫名地觉得心安。
冰儿不再挣扎,今天晚上就让他握着吧!不过,只有今天晚上而已。
“鱼冰儿!”玉环的叫声吓得她连忙从床上坐了起来。
惊天动地的脚步声飞奔进来,四大美人将她团团围住:“你居然不告诉我们,你还把不把我们当成朋友?”
“什么事啊?”
飞燕把脸凑近冰儿,故作神秘地道:“昨天晚上,你和安王殿下在御花园私会了吧?”
冰儿一怔,脸便红了:“你胡说什么?”
“还不承认,有好几名巡夜的官人看见了。说你们两个手拉着手,特别亲密。安王要收你了吧?”
冰儿的脸更红了:“只是偶尔遇到的。”
“还在嘴硬,昨天你催我们离开,就觉得你心里有鬼,原来是和殿下约好了。”冰儿知道再怎么说她们也不会相信,而且确实是李溶约了她。她低着头不说话。昭君推了她一把:“别不说话啊!几时做了王妃,记得要照顾我们哦!”
冰儿苦笑,她不想再和这四个胖美人纠缠不休,敷衍道:“好的,我知道了。我不会忘记你们的。”
“这还差不多,算你有情有义。”
“什么你你的?以后要称王妃殿下了。”
“对,王妃殿下,请受奴婢一拜。”
冰儿只觉得哭笑不得,忙道:“这话可千万不能在外面说,你们知道宫里的禁忌,若是被太后太妃们听到了,不仅我人头不保,你们几个也难逃一死。”四大美人吐了吐舌头:“知道了,我们当然不会到处乱说。只不过,你和安王私会的事,早已经传遍了。”
话未说完,门忽然被推开,只见李溶的两个侧妃秋氏和张氏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冰儿连忙施礼,还未来得及开口,张妃已经尖着嗓子道:“哎哟,我们怎敢受妹妹的礼啊?妹妹如此受殿下的宠爱,以后做了王妃,只怕就没有我和秋姐姐的立足之地了。”
“两位王妃误会了,我和殿下什么关系都没有。”
“怎会误会?你昨晚三更时分人在何处?”冰儿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怎么不回答?昨晚三更你和殿下在御花园里,全后宫都知道了。”
“你别说是碰巧遇到的!听说你们还手拉着手呢!”
“真是不知廉耻,居然公然勾引殿下。”
“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的嘴脸,生得如此单薄,殿下怎会看上你?”
“快说,你是用什么狐媚手段勾引殿下。”
两人一人一句,完全不给冰儿说话的余地。冰儿听她们越说越过分,脸渐渐沉了下来。二妃仍觉得不解气,你一句我一句,全是辱骂的话。
冰儿终于忍无可忍,猛然打开房门:“出去!”
二妃一下了呆住了:“你说什么?”
冰儿长长地吸了口气:“两位王妃请回吧!这件事请两位王妃自己去问殿下,我没什么好说的。”
秋妃怒道:“你这个该死的宫女,你居然敢对我说滚出去!”
张妃则道:“我们这便去见殿下,你对我们不敬,就是对殿下不敬。”
两人怒气冲冲地冲出房门,房内众人面面相觑。
昭君胆子最小:“殿下真的怪罪下来可怎么办?”
“你怕什么?殿下那么喜欢冰儿,怎会怪罪下来?她们一定会碰一鼻子灰。”玉环自信满满地道。
正如玉环所料,秋氏和张氏果然碰了一鼻子灰,且被李溶警告不许再骚扰冰儿。两人心里不忿,却又无可奈何。秋氏忽道:“不如我们去向太后娘娘诉苦吧!”张氏忙道:“对,太后娘娘一定会为我们作主。”
韦太后住在永安宫中,这一日,王才人早早便来请安,两个便在永安宫中话些家常。
韦太后原本并不喜欢烟织,觉得她生得太美。太美的女子通常会迷惑皇上。只是才人却事事得体,每天皇上上朝后,便到太后宫中请安,还经常带来一些糕点水果之类的东西。人心毕竟是肉做的,韦太后原本就不是一个有主见的女子,渐渐便也喜欢上烟织了。
忽见秋妃和张妃哭哭啼啼地进来,韦太后蹙起眉:“哭什么?成何体统?”
两人请了安,张氏便哭道:“请太后为儿臣作主。”
“有何事?难道是被溶儿责骂了?”
秋妃道:“若是儿臣做错了事也就罢了,安王殿下迷上了个小宫女,全不把我们姐妹放在眼里,今日还为了那宫女狠狠训斥了我们姐妹一番。”
韦后淡淡地道:“只怕是你们两人胡乱吃醋。”
“怎么会?安王说要立那个小宫女做正妃,我们两人觉得这不合体统,不过是劝说了安王,就算是喜欢她,也只能收为侧室,宫女出身卑微,怎可立为正室?”张妃添油加醋地道。
韦后一怔:“怎么?溶儿要立一个宫女为正妃?”
秋氏忙道:“正是。这个宫女野心不小,殿下本是想收她为侧室的,她却不愿意。也不知用了什么狐媚的手段,逼着殿下答应立她为正室。”
“是哪个宫女如此大胆?”韦后怒道。
王才人却道:“你们说的这个宫女是否就是那天打马球摔下来的那个?”
“正是正是。就是她,名叫鱼冰儿。”
这样一说,韦后便也记了起来,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孩子,生得也不错,真没看出来,她是个这么有心机的女子。韦后挥挥手:“你们两个下去,有什么事直接来向哀家禀报,不要惹殿下生气。”
二妃对视了一眼,韦后虽然没有多说,但却显然对冰儿心生不满。两人不由得相视一笑。太后不喜欢的人,说什么也当不上王妃的。
两人走后,韦后才叹了口气:“这个溶儿,做事情总是不顾后果。”
烟织笑道:“母后,安王正室之位一直空悬,难免招至一些小人觊觎。母后不如快点为安王选一个正室,也好绝了那些官人们的念想。”
韦后点头道:“说得极是。溶儿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却是我由小养大。婚姻大事,我若是不作主,谁还能作主?”
烟织道:“那不如请朝中大臣家中有适婚年龄女孩的,呈上画像,由太后娘娘亲自挑选。知子莫若母,娘娘选出来的,安王一定喜欢。”
韦后笑道:“你说得对,溶儿向来喜欢知书达礼、温柔娴静的女子。这个鱼冰儿人生得也不甚美,出身卑微,虽通一些鞍马功夫,但一介小小宫女,能知什么书达什么礼?溶儿定是一时被她迷惑,只要哀家安排了朝中大员家的绝色女子与他相会,他很快就会迷途知返了。”
烟织笑而不语。那个叫鱼冰儿的宫女,让她觉得很碍眼。一个阻碍她报仇的官女,她决容不得她活在这个世上。
“你们知道吗?太后要为安王殿下选妃了。”
“那个鱼冰儿,还以为自己能飞上枝头做凤凰呢!”
“怎么可能?一个宫女,做个侧室已经是莫大的荣耀了。殿下一定是一时鬼迷心窍才会看上她的。”
“说不定根本就是她自己投怀送抱,勾引殿下的。”
无论走到哪里,都逃不开流言蜚语。本来以朋友自居的四大美人,也迅速地加入到了说她坏话的行列。
她忍不住苦笑,官里的规则就是如此简单,谁若是得势了,锦上添花的人便会蜂拥而至。若是失势了,决不会有人雪中送炭,能不落井下石已经很不错了。
不过,她可从来不曾奢望过做什么王妃,她只想平静度日。
虽是这样想,却又忍不住在揣测,未来的安王妃会是怎样的人呢?必是大家闺秀,贤良淑德。她仰起头,长长地嘘了口气。怎样的人都与她无关,她又不曾喜欢过安王,若真的有喜欢的人,也会是光王。
“喂!”声音突如其来地在身后响起,她吓了一跳,转过头,见李溶有些落寞地站在她身后。
她故意拍了拍胸口:“干什么?吓死人了。”不知从何时起,若是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她便不再遵守宫廷礼仪,李溶也并不介意。见李溶不说话,她便又故作轻松地道:“你走路不带声音的吗?比猫还轻。”
“刚才太后娘娘诏见我了。”
冰儿“嗯”了一声,心里自然猜到太后为何会诏见李溶。两人都沉默下来,谁都不愿先开口。过了半晌,冰儿才笑道:“我听说了,是为殿下选正妃,有没有看到合心意的女子?”
李溶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脸看,看得冰儿脸不由红了,她侧过身,想要避开李溶的目光,偏那目光仍然灼热地落在她的身上。
“都是名门之后,有些生得极美,有些则琴棋书画无不通晓。”
冰儿勉强一笑:“恭喜殿下了,殿下必然已经找到称心如意的正妃之选。”
“我不知道。”
冰儿怔了怔,回头看看李溶。李溶在石凳上坐了下来:“也许是人选太多看花了眼,我一个也没选中。”
“喂!”
“嗯?”
“要不,你当我的正妃吧!”
冰儿一下子怔住了,两个人一个站一个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莫名地尴尬起来。李溶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故作漫不经心地道:“反正你救过我的命,就当是报恩了。其实我也不怎么喜欢你,就是觉得你有点特别。你可别得意,就算现在做了王妃,说不定哪一天我觉得你讨厌了,到那时,我会休了你再娶别人的。”
李溶一口气说出这么长的一串话,见冰儿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他又有点不安起来,用力挥了挥手道:“其实我这人也不是那么见异思迁的,官里那么多的美女,我也不曾看中过谁。那两个侧妃也都是太后帮我选的。顶多我答应你,就算以后再纳新宠,你永远都是我的原配。”冰儿仍然不说话,李溶有些焦躁起来,“难道你不想做王妃吗?我已经一再退让了,我让你当正妃,你不会仍然要拒绝我吧?”
冰儿回过身去,悄悄地拭去眼角渗出的眼泪。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哭,她一向不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子,过去的八年里,就算是受了重伤,也不曾哭过。唯独这该死的安王,总是能把她弄哭。,
为了不让李溶听出她的哭腔,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殿下,就算我答应又能如何?太后娘娘真会容你娶一个宫女做正室吗?”
“我不管,只要你愿意,我就去和太后说。我想做到的事情,谁也阻止不了我。”
冰儿看着李溶匆匆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心乱如麻。
这任性固执的殿下,似乎触动了她心底最软弱的地方。为何他竟可以这样不顾一切,那种百折不挠般的意志,连她都不由地心动。
也许……也许能成为他的妻子,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永安宫中,韦后满脸不可思议的神情:“这么多贵胄之女,竟没有你能看得上的?”
李溶用力点了点头:“一个也不喜欢。”
韦后蹙眉道:“你到底喜欢怎样的女子。”
李溶笑了笑:“我已经选中了我喜欢的人,我只想立她为妃。”
韦后的脸沉了下来:“难道又是那名宫女?”
李溶有些不满:“母后早知道我喜欢冰儿,所谓的选妃,只是为了让我离开冰儿吗?”
韦后一滞:“溶儿,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是亲王,皇上的弟弟,高高在上,怎可对一名低贱的官人产生无聊的感情。你自幼跟着哀家长大,哀家一直把你当成亲生儿子。哀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母后是为了我好,可是母后可曾想过孩儿的感受。那两名侧妃,孩儿并不喜欢,全是不愿忤逆母后之意,才勉强收纳。正妃是孩儿的结发妻子,孩儿只想找一个喜欢的女子。”
“哀家为你挑选的都是百里挑一的好女儿,你现在迷恋那名宫女,不过是不曾见过这些女子,只要你见了她们,你一定会喜欢的。”
李溶默然片刻,莞尔一笑:“既然母后如此自信,不如就安排孩儿与其中的佼佼者相见。若是孩儿真的一见倾心,便依母后的安排。若是孩儿见过了她们,却仍然心系在冰儿身上,还望母亲成全。”
韦后始终相信李溶不过是迷恋于冰儿的姿色,而这些候选的女孩儿个个都是国色天香,便笑道:“好,哀家就答应你。”
已经六七天不曾见到李溶了,冰儿莫名地有些牵挂。四大美人每天都会来向她报告小道消息,无非是安王殿下又见了何人,而对方是多么的漂亮高贵。在说这些消息的时候,四大美人的脸上尽是恶意的笑容,无非是想看到冰儿失落的模样。
失落吗?也许有一点吧!
夜深了,隐隐听见几重官外的歌吹之声,还在举行夜宴吗?她推开窗子向外望去,一个黑影站在窗外。她吓了~跳,正想喝问是谁,月光照在那人的脸上,竟是李溶。
喝问的声音变成了询问:“殿下来了?”
“我马上就要走,只是忽然想看看你,所以就来了。”
冰儿怔住了,心里有些酸楚:“那怎不进来?”
李溶笑笑:“看见你映在窗纱上的影子就够了。”
泪水悄然涌上冰儿的眼眶,冰儿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哭。她用力眨着眼睛,不想让泪水流出来,但终究,眼泪还是涌了出来。
李溶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相信我!”
冰儿咬着嘴唇不说话。
李溶没有说相信他什么,冰儿也没有问,两个人之间忽然多了一丝奇异的默契。冰儿带着泪笑了:“去吧!别让人等太久。”
李溶点了点头,恋恋不舍地放开抚摸着冰儿面颊的手。走了几步却又忍不住回头,回头看看冰儿,也不知说什么,想了想,笑道:“你早点睡,你好像瘦了。”
次日一早,秋张二妃便冲入冰儿的房间,一把将冰儿拉起来:“你还在睡觉,殿下就要被人抢走了。”冰儿想要施礼,张妃道:“行了行了。你可知道这几天殿下和谁在一起?”冰儿摇摇头。
秋妃道:“都怪你,要不是你勾引殿下,我们也不会去找太后诉苦。我们不去找太后诉苦,太后也不会把张宰相的女儿接进宫里。”
冰儿苦笑,居然这也能怪到她的头上。
“你还笑。殿下被张宰相的女儿迷住了,马上就要立她为正室了。”
“你们怎么知道?”
“官里早就传遍了。这个张明嫣人长得比你漂亮多了,又是京中著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若是她当了殿下的正室,殿下眼中还会有我们两人吗?”冰儿眨眨眼睛,原来找她的目的是因为两人将张明嫣视作不可战胜的劲敌,相形之下,冰儿便成了要联合起来的对象。
“虽说我们也不喜欢看见你成为正室,但以你这种姿色,就算成为正室也更好对付一些。”张妃笑眯眯地说。
除了苦笑,冰儿还能有什么反应呢?
“我又能怎样?是太后亲下的懿旨,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宫女……”
“我们想过了,今天晚上,你和殿下圆房。”
冰儿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今天晚上,你去殿下房中伺候。”
“为什么啊?”
“趁着殿下还有点喜欢你,生米煮成熟饭。”
“不是吧?”
“我们两个已经决定了,这对于你来说也是莫大的荣耀。”两人不容分说,拉着冰儿向外走。
“干什么?”
“洗澡。”
“现在才是早上,离晚上还有一天的时间。”
秋妃挑剔地看着她:“你以为光洗个澡就行了吗?你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符合要求,都要好好地修饰,一天的时间还未必够呢。”
接下来的一日,冰儿觉得自己正在接受宫中最可怕的刑罚。身上的每一分每一寸都被仔细地刷洗。连脸上身上最细微的汗毛也都被刮得千干净净,头发也几乎是一根一根地被整理过了。到了傍晚,冰儿觉得自己只剩下一口气了。二妃这才满意,给她穿了一件薄如蝉翼的轻纱。
冰儿道:“就穿这个吗?”
“对!就穿这个。”张妃十分肯定地回答。
冰儿苦笑:“穿成这样,如何见人?”
“你还要见谁?当然是去见殿下。”
“可是……”
“别可是了!”两人不由分说,将冰儿推入安王的寝宫,反手将寝官的门锁上:“晚上就看你的了。”
冰儿怔怔地发呆,难道真要这么做吗?李唐一代,宫中的女子并不将男女情事视为洪水猛兽,许多公主不愿出嫁,而自愿出家当女道士,不过就是为了拥有更多的男宠。
冰儿十五岁,年纪也箅不上太幼小了,许多官人十三四岁便已经有了男女之事的经验。只是,真的要把自己交给他吗?越想越是觉得烦躁,忍不住在房内又蹦又跳,好烦哦!真的好烦哦!
门突然被打开了,冰儿回头,先映人眼帘的是安王有些惊愕的脸。他回来了!冰儿马上便看到安王身边那个身着鹅黄衣裙的丽人。丽人大概十七八岁的年纪,正如唐王室所欣赏的那样,体态丰腴,容貌绢好。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张明嫣?
“你……”
“对不起,我……”该怎么说?难道出卖秋张二妃?
张明嫣却嫣然一笑:“原来殿下金屋藏娇,怪不得不愿臣妾前来。臣妾先告退了。”
“不!不!该走的人是我。”冰儿以最快的速度飞奔出安王的寝官,又是窘迫又是气恼,这个该死的李溶,昨天还说要相信他,今天便带了张明嫣回房。这个时辰,带着一个女人回房,居心如何,不言而喻。
她愤愤然地冲回房间,“砰”的一声将房门关上。看看镜中的自己,那轻纱实在不足以蔽体。张明嫣一定在暗暗嘲笑她不知廉耻吧!这一次算是丢人现眼到了极致了。
“昨天晚上,她跑去安王殿下的寝官,被赶了出来。”
“真是不知廉耻啊!”
“就是,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性。”
身前身后,皆是故意让她听见的议论声,无论走到那里,都不能摆脱流言蜚语,这便是宫廷!回到住所,四大美人不请自来:“昨天晚上你去了安王的寝官?”
她立刻落荒而逃,只愿能躲到一个别人都到不了的地方。最终藏身在御花园的假山后面,这个地方,是以前李溶打夜狐时黄小磊让她藏身之处。那个时候,她只觉得自己已经悲惨到了极致,但那个时候,心情却是坦然的。现在心里惶恐不安,似乎比那时还要更加凄惨。
“躲在这里,就能躲得过流言了吗?”
冰儿回头,站在她身后的是光王。她忽然有点心虚:“其实,事情不是那样的……”李忱笑笑:“事实如何,只要你自己觉得心安便是了。若是和他在一起能感觉幸福,为何不与他在一起呢?”
“我……我不知道。”
李忱笑笑:“安王去找太后了。”
冰儿一怔:“找太后做什么?”
“如果我猜得不错,应该是回绝选妃之事吧!”
怎么可能?昨晚还带着张明嫣到自己的寝官,今天就去回绝吗?见冰儿怔怔地发呆,李忱笑道:“是为了你吧?”
冰儿连忙道:“怎么可能?关我什么事?”为什么急于辩白呢?似乎很不希望李忱误会她与李溶之间的关系……
李忱笑笑:“回去吧!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
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冰儿忽然又有了勇气,李忱说的不错,逃避不是办法。似乎每次自己软弱的时候,都是李忱来安慰她。
她勇敢地笑笑:“我明白了,谢谢殿下。”
回到十六宅,几名官人一见她来立刻迎上来:“你到哪里去了?太后娘娘诏见你呢!”诏见她!应该是为了安王的事吧!她长长地吸了口气,定下心神,随着那几名官人来到永安官。
只见李溶跪在地上,韦后沉着脸,王才人侍立在侧。她在李溶身后跪下来,李溶回头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
“你过来,让我看看。”
冰儿怯怯地起身,走到韦后面前。韦后盯着冰儿的脸,是个清秀的女孩子,有点瘦,以大唐的审美来看,算不上是美人。眼神也太过桀骜不驯,不似宫中女子那般逆来顺受。溶儿到底是看中了她哪一点?韦后百思不得其解,又道:“你几岁入宫,家里还有何人?”
“奴婢是自幼便入官的,老家受了灾,父母都过世了。”这是鱼尚官对她说的,她便信以为真。
“你会弹琴吗?”
冰儿摇了摇头:“奴婢不会。”
“识字吗?”
“略识得几个字。”
“读过几本书?”
“只读过《女则》和《孝经》。”
太后忍不住冷笑,下人便是下人,如何能配得上安王?她道:“安王对我说,想立你为正室。我倒想问问你,你有什么资格做王妃?”
冰儿侧头看看李溶,李溶也看着她。冰儿在心里叹了口气:“奴婢没有资格做王妃,奴婢也从来没有想过做王妃。”太后点了点头:“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既然你不想做王妃,昨晚为何会在安王寝官出现?”
“这……”冰儿一时语塞,若是供出秋妃和张妃,她两人就要受责罚。她咬着嘴唇,不知该如何回答。
太后冷笑道:“看来你还是想当王妃,我最讨厌言不由主衷的人了。溶儿,你看到了,这便是你心仪的女子!”冰儿下意识地望向李溶,李溶也正望着她,两人的目光轻轻一触。虽然不曾说什么话,却似有默契于心。
李溶微微一笑:“或者在母后的眼中,冰儿一无是处,但儿臣就是喜欢她,说不出什么原因,就是很喜欢。若是见不到她,就会想她,见到她的时候,就算不说话,只要望着她的身影,也会觉得满足。儿臣已经无可救药了,若是没有她,儿臣真不知该如何度过以后的生命。”
宫中忽然静寂一片,冰儿有些错愕地望着安王,想不到他竟会在太后面前说出这样的话。心里忽觉悲伤,眼前有些模糊。这个安王,为什么老是弄得她要流眼泪呢?韦后也是一愕,只是她并不觉得感动,只觉愤怒,这相貌平庸的宫女真是狐狸精,竟将溶儿迷得如此失魂落魄?
烟织亦是呆呆看着两人,为什么可以那样不顾一切地爱一个人呢?爱得如此理所当然,世俗的一切在这面前都变得黯然失色起来。忽听“呼”的一声响,她吓了一跳,原来是韦后怒极,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
烟织忙道:“娘娘息怒。殿下只是一时意乱情迷,不如请殿下先回去,有什么事情过些日子再说。”韦后疑惑地望向她,她冲着韦后使了个眼色。韦后心知她必是另有计策,只得点头道:“好吧!你们两个先回去,不得再私下见面,溶儿也要闭门思过。这件事,哀家还要好好想一想。”
看着两人退出去,韦后才道:“烟织,你为何要阻止哀家?”
烟织微微一笑:“娘娘应该也看出来,安王心意已决,若是此时,与他硬碰硬,安王必定不会听从娘娘的安排,还会影响娘娘与安王之间的关系。儿臣倒有个计较,前些时,皇上提到想去泰山祭天,但因政务繁忙,一直无法抽身。不如由娘娘下旨,着安王代替皇上前往泰山。这一去,至少要一两个月的时间,等安王离开京城,娘娘想要如何处置那名宫女,还不都由着娘娘。”
“只是,溶儿回来后,又该当如何?”
烟织笑道:“依儿臣看,安王也只是一时情迷。不如令张明嫣随侍在侧,两人时时相见,明嫣又是极聪明伶俐的女孩子,还怕不能赢得安王的心?”
韦后不由得点头,这果然是个不错的办法。她微笑道:“烟织,还是你知道哀家的心意。”
“冰儿,冰儿!”呼唤声是从窗外传来的。
冰儿推开窗子,李溶站在淡蓝色的月光里。“我要去泰山祭天了。”冰儿点头,宫里没什么秘密,她早便从四大美人口中听到这个消息了。
“母后还是不甘心,不过,我会让她明白,无论她用什么办法,都不能改变我的心意。”
冰儿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为何会有那么强烈的感情呢?她忽然觉得其实自己比不上李溶,曾以为他只是一个骄横跋扈的皇室子弟,时间久了才发现,其实他并非一无是处,有许多常人不及之处。至少很少有几个人能像他这样有勇气地去爱一个人,爱得如此无怨无悔,不计后果。
“我走了以后,母后一定会对付你。我也不知她会用什么手段,我已经求过皇兄,让他无论如何都要保护你。但是皇上日理万机,也未必能时时照顾得到。你答应我,从今天开始,深居简出,尽量避免与母后见面。如果还是躲不开的话.一定要去向皇兄求援。无论如何,都要活着等我回来。”
他伸手握住冰儿的双手:“一定要活着等我回来。”
在这后官之中,有的时候活着并非是容易之事。虽然这里没有刀剑相加,妇人们的心肠却是比刀剑还要更加狠毒。
李溶已经离开京城半月有余,冰儿如他所说的,每日呆在房内,几乎不曾跨出过房门。只是杀机却并未因此而消失,只是隐忍不发,却时时蠢蠢欲动。
“鱼冰儿,太后传你去侍酒。”四大美人对她的态度大不如前,冰儿并不介意,宫中的人本就都是趋炎附势之徒。只是太后传她侍酒,却显然未存什么好心。她小心翼翼,亦步亦趋。与太后相陪的是王才人,两人谈笑而已,似乎并不曾注意她。只是她并非是太后宫中人,侍酒这种事情,本不应该命她前来。
打点十二分精神,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待无惊无险地回到自己房间,长长地舒了口气。却又不免奇怪,难道太后真的只是传她去侍酒。忽听门外脚步声错杂,房门被人一脚踢开。禁军首领满面寒霜,带了十几名侍卫站在门外。
“就是她偷了太后的东西。”昭君指着冰儿道。
不出所料,果然是有所图谋。“你胡说什么,我几时偷过什么东西?”
昭君冷笑道:“太后丢失了南诏国进贡的翡翠镶金宝钗,一定就在这间房内。”昭君冲进房来,直奔着衣柜而去,很快便从衣柜中找出那支钗,“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偷窃太后之物。”
冰儿蹙眉,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禁军首领挥了挥手:“还不拿下。”冰儿心念电转,虽说只是偷窃罪名,罪不至死。但若是太后存心要杀她,即便只是偷了根针,也可定她死罪。何况,这分明便是诬陷。
脑海中闪现出李溶临走前对她说过的话:“一定要活着等我回来。”她答应过他,一定要活着。若是此时束手就擒,便活不成了。
李溶也说过,皇上会保住她的命,现在能救她的人也只有皇上了。
眼见几名禁军向她扑过来,她扬起手,袖中飞出两条红绸。因在宫中,怕剑器伤了人,平时她并不随身带着剑器,只是带两条红绸。红绸卷住两名冲在最前面的禁军,冰儿用力向外丢出去,两名禁军便不由自主地向后跌去,与后面的禁军摔作一团。
冰儿立刻撞破窗子,掠出窗外。太后似是知道她武功不错,竟派了几十名禁军来捉拿她,窗外亦有禁军把守。
一见她飞出窗来,外面的禁军齐声高呼,挥舞着刀剑向她扑来,似乎想将她立毙在剑下。冰儿连忙放出红绸,红绸卷住左近的大树,她轻轻一拉,借力飞掠上树。她不敢回头,用尽全力向前奔着。现在这个时候,皇上应该是在南书房里批阅奏折。
“你这是要去何处?”不知何时,王才人悄无声息挡住了她的去路。
冰儿大惊,王才人是何时出现的,她竟全不知道,而且看她的身法如同鬼魅,显然是个高手。想不到宫里的才人竟会武功,而且她似乎也一直隐藏着自己会武功这件事。
“奴婢要见皇上。”
“见皇上?”才人冷笑,“皇上是说见便见的吗?你只是一个小婢子,凭什么见皇上?”
冰儿深吸了口气:“请娘娘放奴婢走吧!”
才人冷冷地道:“你应该知道,你只有死路一条,我劝你还是乖乖地束手就擒呢!”
冰儿不顾才人,向前飞掠,人就要到才人身边,才人轻飘飘地拍出了一掌,虽是轻如柳絮般的一掌,却将冰儿逼了回来。冰儿大惊,在宫里那么久,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高手。
才人自发上拔下一支金钗,淡淡地道:“你若是想走,便要打败我。只是,我怕你未必有这个本事。”钗刺出,带着耀眼的金光。虽然只是一支钗,却有剑气萦绕其上。冰儿疾退,但无论如何退,都无法退出剑气之外。红绸出手,缠绕住才人的手腕,冰儿心里暗喜,正想用力。才人却诡异地一笑,手中钗脱手飞了出去。这一次,金钗又变成了恐怖的暗器,其快如电,直刺入冰儿的脚腕。
冰儿一个踉跄,不由坐倒在地。才人袅袅娜娜地走过来,拾起地上的金钗:“看来紫衣局的武功也不过如此。”
禁军们飞奔过来,为首一人道:“娘娘受惊了。”
才人淡淡地道:“没什么,幸好这个贱婢自己跌倒了。”
禁军们面面相觑,心里暗道,这宫女如此高的武功,怎会自己跌倒?不过身在宫中当差的人是最会装糊涂的,虽然觉得奇怪,却也并不说出口。当下将冰儿紧紧地缚住,押向太后宫里。
烟织看着众人离去,唇角掠过一抹笑意。
“你很高兴?”一个声音幽幽地响起。烟织大惊,连忙回首,只见一个紫衣女子静静地站在她身后。她认得这紫衣女子便是紫衣局的鱼尚官,两人曾经见过几面,却不曾说过话。
她淡淡地道:“尚宫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懂?”
鱼尚官微微一笑:“我也很惊讶,才人竟身怀绝技。但再仔细想想,其实也是意料中的事情。许多年前,我曾经见过才人一面。那时,才人只有五岁,应该不记得我了。”
烟织这才真的惊住了:“你说什么?”
鱼尚官道:“虽然才人那时只有五岁,却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大概是才人这双与众不同的眼睛吧!这样的眼睛,大概世间再难找到第二双。所以,过了这么多年,我仍然一眼便认出了才人。”
烟织的手握紧金钗,眼中杀机渐现。尚官却似不知:“我与你父亲王孟贤是知交好友,虽知王家蒙难,所能做的,也只不过是救了一个小女孩罢了。”
烟织大愕,双手忽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你说什么?”
“那一日,我赶到永昌里茶肆时,只有一个被认为已经死去的女孩留在那里。我将女孩带回官内,正巧有个名为冰儿的小宫女因病死了,我便让这女孩顶替了冰儿的位置。她头部受了重创,这许多年都记不起以前的事。为了保护她,我只告诉她父母双亡,她便深信不疑……”
烟织尖声叫道:“你说谎!”
鱼尚官淡淡地道:“我没有什么证据来证明我所说过的话,信不信不过是才人的一念。”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难道冰儿是若泠?八年以来,她都以为若泠已死,想不到若泠还活着!烟织眼前一阵阵的晕眩,冰儿是若泠!是她亲手将若泠交给了禁军!她不由自主地喘息着,双手紧紧地握住自己的衣带。太后一心想要冰儿死,只要冰儿一被带到永安宫,马上便会被秘密处死。
是她杀死了冰儿!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八年以来,烟织第一次如此慌乱,以往无论遇到怎样的困境,她都能冷静地对待,可是这一次不同。冰儿会死,她会死!“尚宫,我该怎么办?”她忽然跪在地上,抱住鱼尚官的双腿,“你教教我,我不能让冰儿死,我不能。”
“去找皇上,现在他是唯一能救冰儿的人。”
对!皇上,只有皇上能阻止太后。
她立刻一跃而起,忘记了自己刻意隐瞒的武功,以最快的身法向着南书房奔去。所经之处,宫人们都惊愕地张大了嘴,他们只看见一道影子一掠而过,再仔细看时,似乎是才人的身影。
才人怎么可能跑得如此之快?
与此同时,冰儿被带到一个小小的柴房中。
“为何不带我去见太后?”
禁军首领冷笑道:“你还想见太后?太后的懿旨,直接处死。”
冰儿深深地吸了口气,果然太后是一心想置她死地,只是她还不想死。她和李溶约好了,会等他回来,若是此时死了,他回来看不见她,一定很会悲伤。一想到李溶那落寞的神情,她心里便莫名地疼痛起来,她不想看到李溶悲伤,李溶应该永远是飞扬跋扈、意气风发。
“你们不能杀我,我是安王的女人!”她尖声叫道。
禁军首领冷笑道:“太后的懿旨谁能违抗?你莫要怨我们,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
“不行!皇上若是知道我死了,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几名禁军互视了一眼:“你再说什么也是无济于事,若是有什么冤屈,还是向阎罗王说去吧!”
众人将冰儿紧紧地缚在一条长凳上,一名禁军端来一盆水,另一名禁军拿了几张薄绢。这是一种处死官人的方法,将薄绢用水浸透,一层层盖在官人的脸上。宫人无法呼吸,气绝而死。在临死以前,官人所经历的痛苦无法言喻,是比溺死还要痛苦百倍的。
冰儿眼见着那名禁军将薄绢放入水中,薄绢被水浸透。禁军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持着那薄绢向冰儿的脸上盖来……
有人一脚踢开了柴房的门,脸上的薄绢被掀起,冰儿用力地呼吸着,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呼吸也是如此奢侈的事情。视线渐渐恢复,终于看清眼前的人,原来是光王李忱。
“殿下!”她只说出两个字,便忍不住哽咽,在最困难的时候,似乎总是李忱在帮助她。
李忱微笑:“不用怕,没事了。”
“殿下怎会在这里?”
“幸而安王的侧妃通知我你被带走了,我才赶得及救你。”
原来是秋张二妃,冰儿心里涌起感激,不管她们是为了什么原因,她们毕竟救了她的命。
“可是,太后下了懿旨,殿下难道要公然抗旨?”
李忱却仍然镇定自若:“我即刻去见太后。别忘记,我与太后是叔嫂关系,她就算不给别人面子,也应该给我这个皇叔几分薄面。”
太后真会给李忱面子吗?冰儿忧心忡忡地注视着他。李忱似知道她在想什么,笑道:“放心,我会保护你。”
他会保护她,这话说得让人承受不起,语气里透着浓重的关切。光王为何要如此关心她?难道他的心里有她?她不敢想下去,却又忍不住想下去。若是让李溶知道了,岂非要大发雷霆?
太后无法置信的目光自李忱身上移到冰儿身上,又自冰儿身上移到李忱身上。这个丫头难道是狐狸精转世?居然迷了一个又一个。
“哀家管束后宫,这样的小事竟会惊动光王。”
“这个小宫女在十六宅伺候多时,一向谨慎,从未曾出过纰漏,若说她偷窃太后的东西,臣弟是万万不能相信。”
“人赃俱获,难道是哀家冤枉她不成?”
“太后一向宽宏大量,平日里宫女如犯过错也只是小惩大戒,这一次为何大动干戈。就算东西是她偷的,因偷窃之罪便要处死,似乎有伤太后仁和之心。”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通报声:“皇上驾到。”
韦后心里暗叹,皇上此时应在南书房批阅奏章,忽然到了这里,自也是为了这宫女。这小小宫女到底有何魔力,竟惊动了皇上和光王。
未见李瀍,王才人倒是先赶了进来,看她那惊慌的模样,与平时判若两人。蓦然见到冰儿站在李忱身后,烟织方才松了口气。
此时,李瀍走进来,向韦后请了安,笑道:“朕听说母后心情欠佳,特来问安的。”
韦后蹙眉道:“难道皇帝也是来阻止哀家处置这名宫女?”
李瀍微微一笑:“母后执掌后官,向来宽厚,朕又怎会置喙?朕只是怕母后凤体违和,才特来探视。这名宫女,五弟甚是喜爱,临行之前,还特意请求朕颁下圣旨,无论这宫女犯了什么过错,都要保她一命。朕已经答应了五弟,君无戏言,想必母后也能明了朕的难处。”
韦后心知李瀍如此,便再难杀冰儿,她原本也不是心狠手辣的人,只是怨恨冰儿媚惑李溶。“皇儿,哀家是不放心这宫女再留在溶儿身旁。”
烟织忙道:“不如把她调到臣妾宫里当差,臣妾必当好好管束,不会再让她犯任何过错。”
韦后点了点头:“好吧!既然连皇帝都为你求情,便饶你这次,若敢再犯,决不轻饶。”
李忱看见手提鸟笼的侍卫,他认得身着这种服色的侍卫是跟着李溶前往泰山祭天的。他叫住那名侍卫,掀起鸟笼外面的围布。笼中是一只黑鹰。
“这鹰是殿下送给皇上的礼物,特差小人快马送回京的。”
“送到王才人官里吧!皇上最近都住在那里。”他貌似好心地说。
侍卫依言向宜春官行去,李忱的唇边泛起一丝冷笑。
除了送给皇上的神鹰,还有一件礼物是带给冰儿的。那是一块碧绿的翡翠,如此绿的翡翠实属罕见,是沿途的地方官进献给李溶的,据说是汉代遗物,名唤“春晓悠然玦”。
“殿下说过什么吗?”
“殿下说他要说的话姑娘都知道了。
冰儿便默然。心里有些不安,生死关头,救她的人是光王。而那个飞扬跋扈的安王,却又如此情深义重。
这算是幸运吗?竟有两位殿下对她青眼有加。
“冰儿!冰儿!”
“是!”她猛然惊醒过来。
“我有些渴了,你到厨房去帮我做点银耳莲子羹来。”才人吩咐她。
“是!”冰儿多少有些讶异,她的厨艺绝比不上厨娘,才人为何会指定她去做点心?
待冰儿走后,才人屏退左右,打量着鸟笼中的黑鹰。鹰甚为神骏,才人看着它时,它便也看着才人,那双眼睛似能通灵。
再通灵也只是畜生……
傍晚时分,李瀍到了宜春宫,看见檐下挂着的鸟笼,笑道:“爱妃也开始养鸟了吗?”
才人道:“哪里是我养的,是安王进献的。因皇上在上朝,侍卫便直接送到我这里来。”
“哦!想必是不可多得的神鹰。”在鸟类之中,他只喜欢鹰,李溶向来知道他的喜好,特意送来的,必是神鹰。
掀开鸟笼外罩着的黑布,李瀍却吃了一惊。笼内确是一只黑鹰,只是这鹰却奄奄一息,似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李瀍蹙眉道:“为什么送来一只将死之鹰?”
才人走到近前看看:“真是将死之鹰。皇上向来以鹰自比,安王好大的胆,竟敢送一只将死之鹰,莫不是在诅咒皇上。”
李瀍默然片刻,笑道:“许是路途遥远,送鹰的侍卫不曾好好照顾,不必多心。”他虽是如此说,心里毕竟有些不喜。
烟织看他的神色,便又道:“即便是侍卫疏忽,安王也难辞其咎,安王前往泰山祭天,却进献死鹰,其兆不祥。”
李瀍挥了挥手:“算了,爱妃不是说有银耳莲子羹吗?为朕添一碗吧!”
才人便不再多说,答道:“是!”
冰儿却觉得异样,早上鹰送来之时,她曾经偷看了一眼,当时的鹰与此时截然不同。不过是半天的时间,鹰为何便将死不死?难道是才人动了手脚?现在才人宠冠后宫,皇上的眼中再也没有别的妃嫔,若是才人一心想要陷害安王,安王是防不胜防的。她闷闷地出了宜春官,默默地想着心事。既然她知道才人通晓武功,本应该被杀人灭口,为何才人最终还是救了她一命呢?才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圆月高悬,笛声如同月下之精灵。冰儿心里一喜,是光王在吹笛子,似乎每到这样的夜晚,他都会吹奏一曲。她几乎是想也不曾想,便向着上次遇到光王的地方奔去。果然,同一地点,光王正在对月吹笛。
两人不由地相视一笑,李忱道:“你在才人那里,一切可好?”
冰儿点头:“好是好,只是才人却有些奇怪。”
“哦?哪里奇怪?”
那件事是否应该告诉李忱?她看着李忱,每当遇到不如意的时候,都是李忱在帮助他,难道她还怀疑李忱不成?她道:“才人会武功,甚至比我还高明。这倒也罢了,我觉得才人似乎有意要害安王。”
李忱双眉微扬:“才人要害安王?这怎么可能?”
冰儿叹了口气:“也许是我多心吧!安王送来的鹰本来是好好的,忽然就奄奄一息了。我真有点不明白,总觉得那鹰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李忱神色不动,微笑道:“应该是你多心了。鹰这种动物虽然勇猛,却很难饲养,说不定水土不服,才会变成那样。”
冰儿点点头,说的也是,才人为何要害安王呢?他们两人风马牛不相及。她便笑道:“是啊!可能是这宫里的阴谋诡计太多了,让人忍不住胡思乱想。”
李忱默然,心道只怕未必是胡思乱想。
次日,李忱借故拜访王才人。两人在花园中看一株牡丹,宫人们都被王才人屏退了。
“你可知你已经引起了鱼冰儿的怀疑。”
才人微愕:“怎会?”
“她似乎看出来你对那鹰动了手脚。”
才人蹙起眉,明明已经令她去厨房了,仍然瞒不过她吗?
“我真不懂,你为何要将鱼冰儿留在身边?你不是一心想要杀她吗?”
才人冷笑:“我倒要问你,那天,你一听见鱼冰儿有难,立刻便去救她,你又存着什么心?”
李忱一滞,那天听说冰儿有难,他几乎是想也不曾想便直奔永安宫。为何会这样?他却不是那么轻易便被才人闸倒的:“我留着她自有用处。等到李溶回来,你就明白了。”
才人沉吟片刻:“既然如此,不如还是让她回十六宅吧!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在我身边,我便得小心提防。”
安王终于从泰山回来了,十六宅中一切如常,没有人提起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似乎那只是前生的一个梦魇。连冰儿自己都淡忘了,或者只是故意要忘记。
李溶回来,未见皇上,却先奔回十六宅。寝宫中一切安好,新换的床单被罩,秋妃张妃望眼欲穿地等候。李溶却越过两人,一把握住冰儿的手。熟视她半晌,才道:“你可安好?”
冰儿不由地窘迫,眼睛望着二妃,下意识地推开李溶的手:“怎会不安好?幸好有两位王妃照顾着我。”
李溶倒觉得意外,她们两人会照顾冰儿?不是将她视为眼中钉吗?回头看看二妃,二妃满脸俱是醋意。李溶微笑道:“每个人都有礼物,随后便送来了。”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目光落在冰儿的腰间,不见那东西。他将冰儿的身子转了一圈:“我送你的春晓悠然玦呢?”
还以为在找什么,原来是找那块翡翠。冰儿从衣袖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锦囊:“在这里。怕弄丢了,特意放在妥当的地方。”
李溶这才笑道:“要是真弄丢了,我可不会轻饶你。”
冰儿撇撇嘴,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改变。二妃终究是不愿看见两人亲热:“殿下快更衣晋见皇上吧!”
关于神鹰的事,冰儿思量再三,终究没有向李溶提起。她的想法还太单纯,以为若只是意外,让李溶知道了,说不定会对王才人心存芥蒂,反而不美。她却不知道,枕席之间,才人已经悄然进谗。大抵爱上女子的帝王便会逐渐失去判断是非的能力,连神武堪比太宗的玄宗皇帝亦是如此,更何况是李瀍?
在此之前,他并不太能理解玄宗与杨妃之间的旧事,不懂为何一个英明的君主遇到杨妃后就立刻变得不同。现在他却有些明白了。兄弟之情,终究是敌不住枕席间的谗言。渐渐地,对李溶的戒心也便越来越重。只因这三代的帝王皆是兄死弟及,每一次的权力更迭都是阴谋诡计的结果。并非是想将帝位传给弟弟的,只是被夺位而已。
不知从何时起,李瀍开始担心李溶是否也会夺去他的帝位,正如同当年他夺去敬宗之子李成美的帝位一样。他活着的时候,李溶不会有所行动,但若是他一死……他不敢想到死这个问题。大哥是十八岁便驾崩的,二哥是三十二岁驾崩的。他已经三十岁了,还能活多久呢?
李唐嫡系子孙,到了此时,生命如同风中之烛,摇摇欲坠。想要长寿的帝王,开始迷信金丹,偏偏是越服用金丹,死得越早。
他何时会死?
未成为帝王以前,他并不特别怕死,现在却如同已故的父兄一样,开始惧怕死亡的到来。若是他死了,李溶大概会效法他以往的做法,杀了他的幼子,自立为帝吧!
既然如此,不如……杀机一起,再难泯灭。
从才人那传来消息,说是时机已经成熟了。李忱想了几个办法,最后还是落在由太宗皇帝时开始,便被列为宫廷禁忌的厌胜之术上。
鱼冰儿,也终于到了用到她的时候了。
这些日子,李溶逐渐憔悴,虽说太后不再逼迫他与张明嫣成亲,却也并不曾松口,许他纳冰儿为正室。
这件事似乎被人遗忘了,只因朝中正波澜暗涌。所谓得势失势,无非便是凭着皇上一人的喜怒。大臣皆是察言观色之辈,不过是一个眼神,一次否定,便已经侦知皇上的心意。圣意真是变幻莫测,本以为安王会是未来的皇太弟,现在竟是一朝失势了。
朝中之事,冰儿自是不知,只是敏感地察觉到李溶近来寝食不安。她命厨房变换了菜式,李溶的胃口却仍然不好。晚上也无法入睡,经常到了半夜还在辗转反侧。冰儿便去太医院想要讨些能安神补元的方子,太医开的都是一些无伤大雅、吃了亦不见有效、多吃也不会伤身的方子。
遇到光王的时候,不免提起安王的异常来。李忱笑道:“你也不必太担心,想必是为了朝政在忧心呢!”
过了两日,李忱送给冰儿一个药枕:“这枕头里装的都是安神的草药,以前母妃被梦魇所扰,命太医院做了药枕,她用了以后,颇为见效。”
冰儿甚喜,李忱却道:“只说是你命太医院制的药枕,千万不要说是我拿来的。”冰儿以为李忱不愿李溶知道两人相会的事,便笑着答应了。在药枕外面罩了一个她亲手绣的岁寒三友枕套,将李溶平时用的枕头换下来。晚上服侍李溶就寝的时候,李溶道:“怎么换了个枕头?”
冰儿笑道:“是啊,这是药枕,可以助你安睡。”
李溶拉住她的衣袖:“你还挺关心我的。”
冰儿啐了一口:“你是我的主人,我怎会不关心?”
“就为了这个吗?”
冰儿脸有些红了,推开他的手:“还有什么?”
大队的禁卫军冲入十六宅中,官人们都惊愕地停住了手中正在干的活。一名面无表情的侍卫长宣读皇上圣旨:“安王谋害圣上,即刻收监。”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听错,是说安王谋害圣上,只是这未必也太突然了吧!伴君如伴虎,生在帝王家,由降生之日起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上天亦是公平的,帝子们的生命都如瀣上之露,轻易便随风飘摇了。几名禁军冲入安王寝官,不费吹灰之力便从药枕中搜出了厌胜所用的小布人。布人上写着皇上的生辰八字,画了许多不明所以的符咒。
冰儿脸色惨变,李溶亦脸色惨变。
李溶望着冰儿,一言不发。冰儿的心里却是一片迷茫,为何会在药枕中发现?
许多前尘往事一一掠过心头,她忽然若有所悟。但李溶却不知,他凝视冰儿,不解、愤怒、伤心、绝望,各种情绪,自己都分不出到底是怎样的心情了。他只说了几个字:“怎会是你?”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冰儿的心里狂喊,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怎会是他?她曾如此相信他,只因每次遇到困难的时候,都是他帮助她。为何会是他?她紧紧地咬着嘴唇,以免自己会失声惊呼。咬得太紧,嘴里尝到腥咸的味道。
为何会是他?
李溶被禁军带走了,秋妃和张妃哭天抢地。她呆立在院子里,心里仍然在想着那个问题。为何会是他?难道说他与她接近,就是为了这一天?
她忽然向着李忱的寝官奔去,虽说一切已经昭然若揭,但她却要当面问个清楚。冲进李忱的寝官,他似乎正在等着她到来。两人对视了片刻,李忱倒是先神情自若地笑笑:“你应该是想来问我一些话的吧?”
冰儿沉思片刻:“我只问你一件事。”
“什么?”
“那天,在金吾左仗院,有人想射死安王。射箭的人,是不是殿下?”
“不错,正是我。”
冰儿便沉默了,果然,这官里的人真可怕,每个人都戴着面具生存吗?处心积虑那么久,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利用她做一件事情!她忽觉光王无比陌生,那月下吹着笛子谪仙一般的男子,忽然变得不曾认识。她长长嘘了一口气,竟然微微一笑。
李忱有些意外,她竟会在此时笑起来。他道:“你现在知道射中你的人是我了,难道不恨我吗?”
冰儿摇了摇头:“不,我不恨你,其实我应该感激你。”
“感激我?”
“我本来一直以为光王是比安王更好的人,每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总会及时出现在我的身边,也曾一度因此而觉得困扰。现在已没有什么困扰了。我终于明白,真心真意对待我的,终究只有安王一个人。”
她转身离去,李忱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官墙间,不由怅然若失。
还有谁能救安王呢?
安王被关押在禁官的牢房里,外面有神策军侍卫把守,想要见他一面都难如登天。冰儿思前想后,能救安王的,唯有韦后了。她到永安宫求见韦后,竟是立刻便被接见了。韦后面带愁容,似乎也正为了此事而烦恼。
“娘娘,那个药枕……”
“怎么?”
冰儿咬了咬牙:“那药枕其实是光王假奴婢之手放在安王寝宫的。”
太后一惊:“是他!”
原来是李忱想要铲除李溶。李忱这个人,一向深沉内敛,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这些年来,甚至有人忘记宫中还有他这个人。原来,他并非没有企图,只是这企图隐藏得太深。他已经敢于陷害溶儿,只怕是早在暗中扶持了自己的势力。若是此时将他的阴谋揭露出来,未必就能救得了溶儿,说不定还会给瀍儿带来危机。
韦后个性向来如此,做事瞻前顾后。她道:“虽说是光王安排的,却不能说出来。即便是揭发出来,也未必有用。”
冰儿道:“奴婢知道。所以,奴婢愿意一命换一命。太后只要将奴婢交出来,奴婢自会承担一切。”
“你?”
“太后忘记了吗?前些时安王殿下本想纳我为妃,那件事后来不了了之了。我只要说是因为当不成王妃,心存怨恨,所以才会陷害安王,在情理上便能说得过去了。”
“只是这样一来,你就一定会死。”
冰儿微微一笑:“奴婢知道。这件事本就怪奴婢不该轻易相信别人。由奴婢来承担,也是理所当然。”
韦后忍不住拉住她的手:“孩子,你不怨哀家吗?”
冰儿笑笑:“奴婢怎敢怨太后?太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安王。奴婢知道虽然安王并非是太后亲生骨肉,却自小由太后抚养长大,在太后的心里,安王和皇上没有什么区别。”
韦后不由惭愧,忍不住垂泪道:“好孩子,是哀家错看了你。想不到你竟是如此有情有义的孩子。”
冰儿仍然只是云淡风轻地笑笑:“只是这件事由我自己承认却有些不合情理,恐怕还要麻烦殿下的两位侧妃。”
十六宅中传出安王两个侧妃尖锐的哭声。宫女们都悄悄地探头张望,只见秋张二妃披头散发,蓬头垢面,哭天抢地:“要是殿下有个三长两短,这可让我们以后怎么活啊?”
众宫人都不敢劝说,唯恐惹祸上身。唯有冰儿上前扶起二妃道:“两位娘娘莫要悲伤了,说不定过些日子殿下就被放出来了。”
张妃反手打了冰儿一个耳光:“你这个死丫头,你现在倒是说上风凉话了。我知道了,你心里一定是暗暗得意,还好没有嫁给殿下为妃。”
秋妃扯着冰儿的衣袖道:“说不定这丫头现在还巴不得殿下死呢!”
张妃道:“我早便看着这个骚狐狸不顺眼了,你莫以为殿下的事与你无关,若真是殿下出了什么事,殿下身边的人一个也逃不掉。”
冰儿用力挣扎着,想要挣脱秋妃的手,口中道:“关奴婢什么事?奴婢只是好心劝两位娘娘,不要愁坏了身子。”
两人拉拉扯扯,“哗”的一声,冰儿的衣袖被秋妃撕下一片,秋妃忽然尖声叫道:“这是什么?”
秋妃手中抓着一张黄纸:“这是什么?”
冰儿脸上现出惊慌的神情:“还给我。”
张妃立刻紧紧地抱住冰儿:“那是什么?”
秋妃展开黄纸:“好像是圣上的生辰八字。”
“你为何会有圣上的生辰八字?”
“这个……”
“我知道了,是你害殿下,那个药枕是你放在殿下寝宫的,药枕里的布人也是你放进去的!你还去通风报信,特意带了人来捉拿殿下。”秋妃一口气说出来,眼中掠过一抹惭愧之色。死一个宫女总比死丈夫要好!
三人拉拉扯扯,却听闻者传道:“太后娘娘驾到。”
张妃忍不住道:“冰儿……”
冰儿立刻瞪了她一眼,张妃深吸了口气,尖声叫道:“娘娘,这贱婢存心要害殿下,求娘娘给奴婢们作主。”
半个时辰后,冰儿跪在宜春宫皇上的面前。
李瀍看看手中的黄纸,再看看哭哭泣泣的秋氏和张氏,不错,黄纸上写的确是他的生辰八字,只是……
“瀍儿,这贱婢已经承认是她陷害溶儿,只为了报复溶儿不曾立她为妃。溶儿既然是冤枉的,你还不快点放了溶儿?”韦后已经很久不曾叫过李瀍“瀍儿”了,自从他当上皇帝以后,韦后便从未直呼其名。
她心里忽然有些感伤。很久以前,当她只是一个小小的才人之时,也曾经有过许多好姐妹。那时大家相约,谁若是生了儿子,都不令自己的儿子当储君。只因若是儿子当了储君,便会与姐妹们疏远了。
时间过去了,诺言渐渐抛于脑后。这宫中的生存法则,便是弱肉强食。为了使自己更强,姐妹们反目成仇。说什么不令自己的儿子当储君,到最后无所不用其极,无非就是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当上储君。
她忍不住道:“瀍儿,溶儿自幼和你一起长大的,就像是你的亲弟弟一样……”也不知是否被韦后这句话所打动,李澧沉默片刻,才道:“既然事情已经清楚了,即刻释放安王。至于这个宫女,存心谋害朕和安王,罪不可恕,三日后处死。”
才人手里的茶碗失手落了下去,茶碗粉碎,碗中茶也四溅开来。
李瀍一怔:“爱妃,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臣妾听见陛下要杀人,有些害怕。”
李瀍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这个贱婢如此狠毒,就算是凌迟处死也不为过。”
才人本就僵硬的表情更加冻僵了:“圣上,难道你要凌迟处死她?”
李瀍略一沉吟:“那倒也不必,这个女子虽然可恶,但重刑有伤上天之德,就赐她白绫吧!”
李溶被放出来了,冰儿却又进去了。才人只觉得心乱如麻。冰儿为了救李溶竟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她竟会做这样的傻事。她不能让冰儿死,这个圈套是她和李忱一起设下的,想不到,竟会害了冰儿。
李瀍都看出她的心不在焉来,忍不住问她:“爱妃,你这是怎么了?”
她轻叹道:“臣妾身体不适,皇上今晚不如移驾别的妃嫔寝宫。”
李瀍蹙眉道:“如何身体不适?何不传太医来看看?”
才人有些急切起来:“皇上还是移驾吧!臣妾现在连接驾的心情都没有了。”
李瀍心里诧异,自从才人专宠以来,即便是月事来潮,李瀍也不曾在别的妃嫔官里过夜。身为妃嫔,竟然要求皇上移驾,这也算是奇事了。但李瀍对她的宠爱已到了千依百顺的地步,不仅没有动怒,反而笑道:“那好!朕今晚就移驾南书房。只是爱妃一定要小心,若是仍觉不适,千万要传太医来诊治。”
好不容易送走了李瀍,才人命宫人们都退下了。她踌躇不安,该如何是好?思量许久,唯有找鱼尚官商议了。
她推开窗子四下张望。确定窗外无人,轻轻一跃,便穿窗而出。
紫衣局尚官居处仍然点着一盏孤灯,看来鱼尚官亦不能人眠。她站在门口片刻,手刚刚抬起想要敲门,门便被打开了。鱼尚宫似已经知道她在门外,淡淡地道:“进来吧!”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进了尚官局。
鱼尚宫关上房门,剔亮烛火,淡淡地道:“我料想才人会来,一直等着才人。”
烟织咬了咬唇,低低地道:“怎么救她?”
尚宫熟视着烟织的脸:“才人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却害了自己家的骨肉,难道还不幡然醒悟吗?”
烟织双眉微蹙:“我为何要悔悟,我为家人报仇有什么不对?若泠只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若是她知道一切,也一定会和我一样。”
尚宫默然片刻:“若泠自小由我抚养长大,我一直希望她能学会宽恕。这个孩子的天性纯良,一直宽以待人。即便是她知道一切,只怕和才人的选择也不相同。”
烟织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尖锐起来:“被满门抄斩的不是你家里的人,你自然可以这样说。我不同,我亲眼看见全家人被腰斩在独柳树下。你知道那种情形吗?肠子流了满地,人还未死透,大睁着双眼。若是你见过那种情形,你再教我宽恕。”
尚宫叹了口气:“算了,不要再提此事。其实我已经有了解救冰儿之法。”
“如何救她?”
尚官淡然一笑:“这八年来,冰儿跟着我长大,就像是我亲生的女儿一样。”烟织一怔,不知她此时为何会说起这些话。
“子女若遇到危险,父母就算舍弃性命也会想办法去救他们。”
烟织心里一震,有些惊愕地看着尚官。尚官道:“每天早上都会有水车出入皇城,运送御膳房所需的山泉。运水的赵太监曾被我救过一命。你我一起前往牢中,我会留在牢里顶替冰儿,你带着冰儿去找赵太监。他自会将冰儿放在水车中运出皇城。”
“若是由尚官顶替冰儿,尚官岂非难逃一死?”
鱼尚宫微微一笑:“我已经活得够久了,我在穆宗时便到了这紫衣局。历经穆宗、敬宗、文宗到当今皇上,已经是四朝了。和我一起进入后官的姐妹们,早已经四散凋零,唯独我还在这官里活着。人总是要死的,也许现在便是我该死之时。”
烟织咬紧嘴唇,心里一片迷茫,鱼尚官为了救冰儿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而冰儿却是因为她的原因被关入牢中的。她所做的一切,到底对不对呢?这念头只是一闪,眼前立刻出现家人被腰斩的情形。片刻的软弱立刻消失不见,自八年前看着家人被腰斩时起,她活在这个世间唯一的理由便是报仇。
她道:“只是冰儿却未必会答应。”
“所以你要和我一起去,一见面就将她打晕,以后的一切就只有靠才人了。你能办得到吗?”
烟织思索片刻:“可以!我能办得到。”
两人便穿了斗篷向牢房行去。到了牢房外,神策军侍卫拦住了两人的去路。烟织推下斗篷上的帽子,侍卫一怔,连忙行礼:“原来是才人。”
烟织拿出一袋银子塞入那卫兵手中:“这宫女就要被赐死了,我于心不忍,想要进去看看她还有什么要交代的。这位小哥可否行个方便?”
那卫兵本来还踌躇不定,一见手中的银子,立刻便笑逐颜开:“才人快点出来,免得被上面的人看见了,我们难交代。”
烟织点点头:“这件事不可令他人知道,这位小哥应该理会得吧?”
那卫兵忙道:“是!是!小人有几个脑袋,敢随便说才人的事情?”
烟织拉上帽子,带着鱼尚官进了牢房。
牢房中尚算干净,冰儿身着囚衣躺在稻草堆上,听见有人进来,便坐起身。烟织推下帽子,冰儿一怔:“才人,为何……”话未说完,脑后忽受重击,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若泠,爷爷前日教你的诗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年少辞家从冠军,金妆宝剑去邀勋。不知马骨伤寒水,唯见龙城起朝云。”
“若泠,你又背错了,明明是‘唯见龙城起暮云’,你为何总是背成朝云?”
“朝云好啊!一天的开始,暮云是一天的结束。我喜欢朝云,所以就背成朝云了。”
“胡说,你又乱改爷爷的诗!”
“若泠!若泠!别睡了,快醒来。”
冰儿猛然睁开双眼,眼前一片黑暗。身子不断地摇晃,似乎身在马车之上。她欠欠身,手碰到头顶,用力一托,一道日光照了进来。她眯起眼睛,等眼睛适应了外面的亮光,才往外望去。原来她竟是身在大木桶中,而木桶却在马车上。马车忽然停了下来,盖子被掀起,眼前现出一张满布皱纹的脸。
她吓了一跳,失声问道:“你是谁?”
“姑娘不必知道老奴是谁。老奴是奉了鱼尚官的命令,将姑娘带出官的。现在已经到了官外,姑娘自己寻去路吧!”
冰儿呆了呆,是尚官大人救了她?可是她明明是圣上钦点的死囚犯,尚官又是用什么方法救她出来的呢?
老太监塞了一个包裹在她手中:“快走吧!老奴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尚官大人说,姑娘立刻离开长安,有多远走多远,这辈子都别再回来了。”
“尚官大人呢?她在何处?”
老太监翻翻眼睛:“自然是在紫衣局,还能在何处?”
老太监回到马车上,赶着马车离去,只剩下冰儿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旷野中。怎么逃出来的,她完全不知道。昏倒之后,发生了何事呢?虽然老太监让她离开长安,她却迟疑不定。不知尚官用了何法救她出来,是否会连累尚官大人?而且,若是离开长安,便再也见不到他了!脑海中浮现出最后一次见到李溶的情形,他望着她的那种悲伤绝望的眼神。就这样死了也便罢了,既然没有死,总是希望能再见他一面,至少要让他知道,她并不是存心要害他。若是他永远都带着这个误会活下去,是否会一生恨她呢?
若是他一生都恨她,那她的生命又有何意义?
她并没有依着老太监所言离开长安,反而找一家小客栈住了下来。
包裹里有足够的银两,若是节省着用,足够她一个人生活好多年。
次日,她便知道尚官是用什么办法将她救出禁官的。
“快去看斩首了!皇上大怒,要斩了紫衣局所有的宫女。”
“真的吗?在哪里?”
“在朱雀门外,有十几名宫女呢!有些长得可真不错。”
人们议论纷纷,看热闹的人是巴不得斩得越多越好。自古以来,人心最是冷漠,事不关己,便不会有一丝怜悯之情。
“真的挺漂亮啊!就这么给斩了,要是让我娶回家当媳妇就好了。”
人群里不乏轻佻刻薄之辈,对那些跪着的宫女评头论足。
“犯了什么罪?”
“谁知道,听说是放走了钦犯。”
时辰到了,监斩官拿起令箭,抬头看了看日头。太阳明晃晃地映射在刽子手的刀口上,因知道紫衣局的女子皆会武功,怕临刑前反抗,出动了大批的神策军侍卫守护在旁。
监斩官手中的令箭飞了出去,大喝一声:“斩!”
一条红绸自人群中飞出来,凌空卷住那令箭。与此同时,一个纤秀的身影如同凌波仙子般跃过人群,飞身掠到众宫女身边。
神策军中立刻也有数人飞身而出,以手中的刀剑指着那名女子。女子神色凄惨,低低地道:“为何要用全局姐妹的命来换我一个人的命呢?”
她转身向着监斩官跪下:“大人,奴婢便是私逃的鱼冰儿。此事与紫衣局无关,全是奴婢以数年的养育之情逼迫尚官所为,请大人斩了奴婢,放过紫衣局的姐妹吧!”
为首的鱼尚官神色惨淡,喃喃低语道:“冰儿,为何你还要回来?”
神策军飞骑回报皇宫,过不多久,官里传来圣旨,将一干人等全部带回。
只离开官一天,但又回来了。本以为余下的生命会在宫外漂泊,却原来,还是生在这官里,死亦在这宫里。
紫衣局所有的人都跪在皇上面前,王才人侍立在侧,韦后坐在侧首。
李瀍看着下面跪着的十几名女子,一怒要斩紫衣局所有的官人,想不到竞将鱼冰儿逼了回来。这女子也算是有情有义了。他本是最敬佩有情有义之人,但今时不同往日,谋害皇上之罪不能不治。
他道:“既然你回来了,仍是明日赐死。至于紫衣局的官人,全部闭门思过,减三个月薪俸,以后不得再犯。”官人们齐声谢恩,两名侍卫将冰儿带出门。出门之时,忽见安王李溶站在门外,两人目光轻轻一触。
他刚才便到了,为何不进来,是不愿面对她吗?她不由停住脚步,两人两两相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侍卫拖着冰儿向外走去,冰儿忍不住回首,恋恋不舍。李溶的目光亦追随着她的身影,本以为她已经脱险,却又回来自投罗网。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一次该轮到他救她了。
这两日静静地思索,其实他从来不曾认真怀疑过她。应该是无怨无悔地相信吧!以生命相信一个人,就算是被那人骗了,也不会后悔。
他回到十六宅,摘下墙上挂的宝剑。抽出宝剑,剑光彻骨。剑是好剑,他也曾学过武功,只是身为皇家子弟,武功不过是强身健体。杀人,不必用剑,不见血的杀人,方才被人称许。
这许多年,他所学,先生所教的,皆是如何能杀人不见血。
但现在,他终于要用到剑了。
黄小磊托着茶盘走进来,看着安王的神情,他的心沉了下去。他道:“殿下,为了一个宫女这样做值得吗?”
李溶笑笑:“我不知道值不值得,我只知道若是她死,我宁可我自己死。”
黄小磊咬牙。他五岁便被净身送入宫中,只因家里太穷,实在是养不活他了。由小他便跟着李溶,那时李溶是小王子,他是小太监。小时的李溶更加飞扬跋扈,他受了不少欺负,待到李溶渐渐长大了,他便也自然成了李溶的心腹。
若是宫中没有了安王了,他又该何去何从?
他道:“殿下,牢房由神策军的人把守,只要拿到崔守礼的令牌,就可以将人提出来。”
“崔守礼不会轻易给我令牌。”
黄小磊笑笑:“宫中的生活太无聊,宦官们都喜欢赌钱,崔守礼更是嗜赌如命,一赌起来就忘乎所以,小奴也参加了他们的赌局。不若让小奴去吧!小奴设法把令牌赢过来。”
李溶迟疑道:“你……能行吗?”
“殿下,以后出了皇城,没有人伺候着,嘘寒问暖,全都要靠殿下自己了。小奴只怕殿下不习惯外面的生活,苦了殿下。”他语声逐渐哽咽,他自己也若有所觉,连忙道,“小奴的赌技比他高明得多,殿下静候佳音吧!”
李溶看着他转身奔出去的背影,心里也不由得酸楚。以后的事情必然天翻地覆,他不会再是安王,他身边的人,也都会被连累。是他愧对他们的,这一生也无法补偿了。
明日死,今日晚餐便极为丰富。可谁又有心情吃下这最后一顿呢?
牢门忽然被打开了,冲进来的是王才人。才人终究是才人,到了此时竟还能进来见她。她站起身,想要施礼,才人却直冲到她面前狠狠地一掌击在她脸上。她被打得连连后退了几步,才站住脚步,用手抚摸着迅速肿起来的面颊,满面错愕。
才人怒道:“你为何要回来?你为何一定要来送死?你可知道我费尽力气才将你救出去。”
果然,靠尚官一个人是救不了她的,原来还有才人。
“我只是不能让无辜的人死。”
无辜?这世间有多少人是无辜的?八年前全家被腰斩之时,连家里的仆人都不能逃脱,他们不无辜吗?她的母亲,不过是个小妾,平日里颇受长房欺压,却为了一个莫须有的谋反罪名,和长房一起被腰斩,难道不无辜吗?
八年的忍耐,到了此时,终于忍无可忍。她尖声道:“你可知你是谁?”不等冰儿回答,她便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你根本就不是什么鱼冰儿,你真正的名字是王若泠,八年前因谋反罪名被全家处斩的王涯的孙女。我是你的堂姐王若清,我们两个人是王家唯一剩下的人了。”
她等着冰儿惊讶的神情,但冰儿却只是冷静地看着她:“其实我已经想起来了。”
才人一愕:“你是几时想起来的?”
“在运送我出皇城的水车里,我想起了往事。”
“既然想起来了,你就应该珍惜自己的生命,为什么还要回来?”
冰儿有些惊愕:“我的命是命,紫衣局十几个宫女的命难道不是命吗?为了我一个人,要十几个人死,就算是我活下来,我也不会心安。”
才人呆了呆:“只要自己能活下来,死多少人又有什么关系?”
冰儿的脸上渐现出鄙夷之色:“这八年来,我失去了记忆,所以能无忧无虑地生存到现在。我知道堂姐是如何在痛苦的心情下度过八年。但就算是自己受了苦,也不能将痛苦转嫁在别人的身上。堂姐要恨杀了全家的人我全都理解,八年前,安王只有十六岁,并不曾参与此事,为何堂姐却要杀他?”
才人冷笑:“原来还是为了安王,你就那么喜欢他吗?”
冰儿道:“不错,我是喜欢安王,我也敢承认我喜欢他这件事。堂姐你呢?你入官不过是因为你恨皇上。但皇上对你如何宠爱,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堂姐你还能恨他吗?或者,堂姐你根本就无法下手杀他,所以才会如此恨安王,把对他的仇恨都发泄在安王的身上。”
“住口,不要再说了!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冰儿淡淡地道:“堂姐,真正杀死我们全家的人是仇士良,就算你当年不知,过了这么多年,也应该知道事情的真相吧!当年若不是他挟天子以令诸侯,当今圣上又怎会对他唯命是从?为何你不杀了仇士良?为何?”
才人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冲出牢房,待到她再有知觉的时候,人已经在月下徘徊。真正的仇人是仇士良,她并不是不知,只是故作不知。当年在她彷徨无依的时候,是仇士良救了她,若没有仇士良,她未必能活到今日。上天为何要如此安排?八年以来一心痛恨的人,成了最疼惜她的丈夫;八年以来父亲一样疼爱她的人,才是灭门的元凶。
她在月下仓皇奔逃,自己也不知要逃去何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再逃,也无法逃开李瀍。
面前忽然出现一间大宅,她不由得停住了脚步。不知何时,她竟到了仇府门前。
这是她住了八年的地方,八年来习以为常,以为是她的家。她静静地看着那黑漆的大门,她并非不知真相。进宫以来,各种蛛丝马迹,使她渐渐侦知八年前那件事的真相。
宦官把持朝政,不甘心被家奴愚弄的先帝以观露为名,想要杀死仇士良。结果,事情败露,仇士良反劫持了先帝。于是仇士良便展开了报复性的屠杀,所有参与此事的大臣诛连九族。不仅如此,连一些平日里不曾与他结党营私的大臣也被加入到了屠杀的名单中。一日之间,竟诛了几百大臣。而后被牵连杀死的大臣达到千名。
她的祖父,原不曾参与甘露之变,而使他被列入屠杀名单的原因,不过是因为王家的富甲一方。
她的仇人,是带兵冲入王府的李瀍,同时也是幕后的那只黑手。
她叩了叩门环,“呀”的一声响,大门打开了。一名老仆揉着迷蒙的双眼打量着她:“是小姐回来了。”
她点了点头:“义父睡了吗?”
“还不曾。这些日子以来,老爷都睡得晚起得早。说是人老了,想睡也睡不着。”
她道:“我去看看义父。”
“老爷也惦着小姐呢!说小姐进宫以后.就不回来了。”老仆这才发现异样,“小姐怎会自己回来?”
她笑笑:“我只是想义父了,所以回来看看。你去睡吧!谁也莫要惊动。”老仆点头,将手中的油灯递给烟织:“那小姐就自己去吧!小心夜路难行。”
烟织托着手中的灯,慢慢地向着后院行去。暗夜之中,她恍若幽魂。一两只流荧自她身前身后飞舞着,点点萤火虫之光,犹如磷火。
这一夜,仇士良无法成眠,他想他是真的老了。只有老年人才越睡越少,不得不忍受夜晚的折磨。而且他是个太监,一生都注定是孤独的。虽然也娶了几个妻室,但对于太监来讲这不过是装点门面。
最终,他连与妻室同房而眠的兴趣都失去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他抬起头,看见灯火之下烟织的脸。
他略一惊,夜晚的烟织竞比日间还要美丽几分。由八年前他便看出烟织是个美人坯子,因此他才会养了她八年,果然她不曾负他所望,将皇上迷得神魂颠倒。他有些恍惚,不由地问道:“烟织,你怎生回来了?”
烟织微微一笑:“我的名字是王若清,并非王烟织。”
仇士良一惊:“你说什么?”
“八年以来,我几乎忘记这个名字了。其实八年前我也不算小了,十岁的女孩子,记得许多事情,也明白许多事情。”
仇士良默然不语,他心里忽然升起了不祥之感。养虎为患,崔守礼在多年前就曾经提醒过他,但他却一心想要利用女孩的美色。当你利用一个人的时候,便是在给自己套上一个绳索。利用的人越多,自己身上的绳索便也越多。他忽然想明白这个道理,也许,八年前应该杀了这个女孩。
烟织道:“我一直在怀疑,为何我家里的珍宝会渐渐出现在义父家中。义父不令我看,终究还是让我看到了端倪。其实,真正杀我全家的人就是义父。义父生性贪财,不是自己的东西也想收归囊中。”
他咽了口口水:“你要怎样?”
烟织笑道:“我的功夫是跟着义父学的。世人只知义父奸佞,却不知义父既是神策军的首领,必也是武林高手。我一直在想,我是否能打败义父呢?现在也到了揭晓谜底的时候了。”
“你想和我动手?”
烟织笑笑:“义父不是教过我,家仇不可忘吗?”
“李瀍呢?是他亲自冲进王府,抓走了你全家。”
烟织淡淡地道:“义父不用急,义父先死了,李瀍也会死的。黄泉路上,大家终会相遇,谁都不会寂寞。”
是的,黄泉路上,终会相遇,谁都不会寂寞。爷爷、爹、娘亲,你们一起走在黄泉路上,应该不觉得寂寞吧!只是留下了我一个人在这世间,若是当年我不曾逃,也随着你们一起死去,那也许是一种幸福吧!
她拔下发上的金钗,身为皇妃,自然不能随身携带武器。钗是仇士良为她特制的,用坚韧的乌金制成。钗中另有机关,能够发出三枚毒针。金钗拔下来,发髻便也散落了,灯光之下,她忽如幽艳的女鬼。
钗刺出,荧火流转如点点飞花。只因仇士良怕破坏她的美,教她的武功亦是美如锦上之花。钗刺去,荧火幻化成千百点,似虚似实,不知刺向何方。仇士良却只是一掌击出,荧火便四散飞去,室中唯有一灯如豆。
“你的武功都是我教的,你以为能胜过我吗?”
“或许可以。”烟织笑了笑。
“老夫不必用武器,”他一边说一边猱身而进,一掌向着烟织击去,“光用手掌,你也不是对手。”话未说完,烟织不退反进,任由他的掌击在身上。长发翩然飞舞,女子的凄艳当此之时,达到前所未有的极致。
仇士良刚刚一愕,胸口便微微一麻。
烟织淡淡地笑:“义父真是健忘,这钗是义父做的,里面藏有毒针,义父怎么就不记得了?我知道了,义父是老了,人老了,就会忘记许多事情。义父忘记了吗?义父曾说,最好的武功就是杀死敌人的武功,什么招式内力根本无关紧要,只要能杀死敌人,那便天下无敌。”
仇士良大张着嘴,想要说话,但那针上的毒见血封喉,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心里疑惑,就算你杀了我,可是你中了我一掌,即便现在不死,也活不过三年。难道为了杀我,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吗?
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烟织微微一笑:“义父大概也忘记了,义父曾经教过我,我活着的目的就是报仇,我生存的意义就是报仇。既然如此,为了报仇,有什么是我做不出的呢?”
仇士良倒下之时再度想起崔守礼的话:养虎为患,养虎为患啊!
飘飞的长发垂落下来,不过是瞬间,那原本乌黑亮丽的头发,竟像是一下子失去了生命一般。长发变得干枯,虽然仍是黑的,也不曾掉落,却已经不再是相同的头发了。烟织的脸色也渐现苍白,终于张口吐出一口鲜血。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跪倒在仇士良的面前。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她还活着,她却早便死了。
若是救她的人不是仇士良,若是救她的人也是鱼尚官,也许她会有不同的结局。
只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赌局持续了整整一夜,对赌的人却并没有丝毫困倦之意。双方杀红了眼,衣服脱下半边系在腰上。围观着的太监也不见减少,每个人都紧张地看着摇骰子的两双手。
这赌局很简单,只是赌大小,大的那个便赢了。对赌了一夜,虽说双方各有输赢,但最终是崔守礼面前的筹码越来越少,而黄小磊面前的筹码则越来越多。
双方再一次摇定了骰盅,黄小磊道:“你先押。”
崔守礼咬了咬牙,面前只剩下一堆筹码了,他将筹码整堆推了出去:“我就不信你这次还能赢。”
黄小磊心里暗喜,他等的便是这一刻。他道:“开吧!”
两人同时开了骰盅,崔守礼的骰子是二二四,黄小磊盅内的骰子却是二三五。崔守礼忍不住用力一拍桌子,呸道:“真晦气。”
太监因无法好色,无非便是贪财嗜赌,或是将对好色之心都分配到了这两件事上,许多太监对于财与赌的爱好,已经到了变态的地步。
黄小磊道:“还赌吗?你已经没有本钱了。”
崔守礼腆着脸笑道:“借我点赌本吧,顶多我给你利息。”
黄小磊双眉微扬:“我从来不借银子,你不知道吗?”
崔守礼无言以对,其实不止是黄小磊不借银子,所有的太监都将钱视如性命,谁都不会借。
黄小磊却又笑道:“若你真要赌,就用神策军的令牌来赌。”
崔守礼一怔,心念电转:他想要神策军的令牌,难道说另有图谋?他虽然赌得昏天黑地,却并没因此就真的变糊涂,立刻想到了安王,看来是安王想要救那个宫女。
他心里冷笑,脸上却现出为难的神情:“用令牌来赌?这怎么行?”
黄小磊欲擒故纵:“若你不愿意就算了。”
他忙道:“好,赌便赌,不过赌法要由我说了算。”
黄小磊道:“随便你怎么赌,但你若输了,令牌便要交给我。”
崔守礼的眼中掠过一抹杀机,是你自己找死,莫要怪我。他倒了两杯酒,转过身去也不知往酒里放了什么,再转过身来,两杯酒一般无二。他露出一抹诡异的笑:“神策军的令牌若是被人拿走,那是杀头的罪过。既是赌杀头的罪过,也要用命来赌。”
“你要怎样赌?”
崔守礼笑道:“这两杯酒里有一杯下了牵机剧毒,若是你选到了无毒的那杯,便算你赢;若是你不敢喝,便算你输。”
黄小磊默然片刻,目光由崔守礼的脸上落向那两杯酒。白瓷的杯子在晓色中泛着玉石般的光泽。好瓷器,不知是产自哪里。世人皆知唐代三彩瓷器,却不知唐代的白瓷亦是巧夺天工。
他微微一笑,拿起其中一杯,一饮而尽。
崔守礼先是惊愕,继而奸笑,似是等着黄小磊毒发,但黄小磊却神色如常。黄小磊淡淡地道:“怎样?我赢了吧?”崔守礼脸上的神情逐渐惊慌失措,这怎么可能?明明两杯都是毒酒。
“你不信我饮的是无毒的吗?难道说你在两杯里都下了毒?”
崔守礼忙道:“怎会?我最有赌品,决不会做出这种出千之事。”
黄小磊冷笑:“既然如此,便是我赢了,令牌交给我。”
崔守礼的手下意识地握住腰间的令牌,真的将令牌交给他吗?
一众太监一齐注视着他,赌桌之上无父子,若是他此时不交出令牌,以后便休想再赌了。
“怎么?统领大人是想赖账吗?”
他不由自主地拭去额上的汗水:“怎会?”摘下令牌,心不甘情不愿地递出去。黄小磊劈手夺过,笑道:“谢谢统领大人。”
拿到令牌,他毫不停留,立刻转身向外走去。脚步先是镇定如常的,但在出了门后便越来越快。眼前开始变得模糊,他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只是用尽全力地逼迫自己不要毒发、不要死。
冰冷的液体沿着鼻孔向外流出来,他用衣袖抹了抹,满袖鲜血。眼前的景致开始变成暗红色,难道他的眼睛亦在流血吗?
他用衣袖掩着脸,匆匆向十六宅奔去。毒发作得真快,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死,他一定要回到十六宅。
黄小磊几乎是跌进安王寝官的,安王立刻扶住他,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七窍流血的脸。李溶心里一酸,脸上却尽量不露出悲容:“别怕,我立刻传太医。”
黄小磊抓住他的手,将染血的令牌塞入他的手中:“殿下,小奴必死无疑,而且现在也没有时间传太医了。”
李溶终于忍不住流出眼泪:“是我对不起你。”
黄小磊笑笑:“殿下说这话,莫不是要折杀小奴?小奴就是为了伺候殿下而存在的,现在殿下要出官了,小奴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殿下快走吧!再迟了,冰儿姑娘被处死,小奴也白死了。”
李溶咬了咬牙,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耽误时间,他将黄小磊安放在自己的床上,用自己的被子盖住他的身体。对不起,若不是跟了我,你也不会这么年轻便去世。
他向着门外冲去,却猛然看见站在门口静静注视着他的秋张二妃。
他不由得心乱如麻,低声道:“你们怎么来了?”
秋妃微微一笑:“殿下是要走了。”
他道:“是,只是……”只是却不能带你们走。这话说不出口,倒是张妃替他说出来了。
“我们两人不会武功,想走也走不了。”
他注视着二妃,平时觉得二人整日争风吃醋,面目可憎,从不曾有一日真心爱过她们。现在他要弃她们而去,剩下两人在这深宫中,以后的日子又该如何是好?
秋妃笑道:“我们姐妹两个别无所求,只求殿下答应我们一件事。”
“何事?”
“殿下是要带着鱼冰儿出宫的,也必会娶鱼冰儿为妻。我们姐妹只要殿下答应我们,我们两个才是长妻次妻,鱼冰儿只能排行老三,殿下能答应吗?”
李溶的心里更加酸楚,他用尽全力不使自己的声音颤抖:“自然,你们两个进门在前,当然是你们两个排在前面。我答应你们,她只能排行老三,永远都不会超过你们。”
张妃微笑道:“如此,我们便放心了。殿下快去吧!若是晚了,就真的来不及了。”
李溶仓皇奔去,二妃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携手进了李溶寝宫。
张妃道:“你猜我们以后会怎么样?是否会被囚禁在冷宫?”
秋妃笑道:“若是要去冷官,我宁可一死。”
张妃便也凄然:“殿下都走了,当真是生不如死。”
秋妃沉默片刻,自衣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我昨晚偷偷地央人买了一点断肠草粉末,据说吃了立刻便会死。”
张妃看了她片刻,自衣袖中取出一个小银瓶:“真是巧了,我昨晚也央人买了一点鹤顶红。”
两人眼中都泛起泪光,却只是相视一笑,秋妃道:“不若你服你的,我服我的,看谁的药更灵一些。”
张妃点头道:“好,以往事事都是你占尖,我就不信,这一次还是你占尖。”
秋妃佯怒道:“你还好意思说,你不是总在想办法对付我吗?”
两人将毒药分别倒人一只茶碗中,就着茶一饮而尽。
张妃道:“刚才殿下没有说你是大还是我是大,这到了阎罗殿里,该如何排大小名分呢?”
秋妃道:“我就让你一次,你做大吧!”
张妃莞尔一笑:“你是先进门,说什么也应该你做大。”
两妃的脸上同时现出痛苦之色,张妃笑道:“原来你我的毒药连药效都如此相似。”
秋妃便也笑道:“那不如不分大小,同样大,你我就做殿下的平妻吧!”
与此同时,几重官外的李溶忽有所感,他停下脚步,回头向着十六宅的方向张望。次第的官宇间,每一间白墙黑瓦的房舍都是如此相似。
一滴泪水落人尘埃,他蓦然转头,向着囚室奔去。
看守牢房的是神策军的一个小队,大概有十几个人。领队的侍卫长自然是识得安王的,见李溶过来,他的心里就有些七上八下的。官里发生的事情,他略有所闻。这被关在牢房里的是安王心爱的女子,安王为了她,自己都曾经进过牢房。安王到近前,他正想上前阻拦,却见安王拿出了神策军的令牌:“开门,让我进去。”
侍卫长怔住了,虽说是钦犯,但他是直接服从神策军统领管辖,见令牌如见统领。他迟疑道:“这……”
“怎么?你想抗命?”
侍卫长苦笑:“小人怎敢抗命,只是,这牢内的女子是皇上钦命要赐死的……”
李溶冷笑:“按照律例,神策军公然抗命,形同谋反,也是死罪。”
侍卫长呆了呆,只得回头下令:“打开牢门。…
李溶匆匆奔入牢内,冰儿静静地坐在稻草上,似在等待着自己的命运降临。忽见李溶冲进来,她脸上不由得泛起了喜色,只说了一句:“殿下……”眼圈便红了。李溶来不及多说,拉着冰儿向外奔去。
“殿下,这是做什么?”
“我带你走,从此以后,天涯海角,随便去哪里,离开这皇宫,永远不回来了。”
从此以后,天涯海角…:..
冰儿带着泪笑了,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原来根本不需要解释什么,原来竟是如此心意相通。奔出牢房,侍卫长正在忧心忡忡地来回踱着步。蓦然见到李溶带着冰儿出来,他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殿下,小人上有高堂下有妻小,您就饶小人一命吧!”
李溶道:“令牌交给你,若是皇上要治罪,你只管将令牌给皇上看便是。皇上是明理之人,决不会难为你。”他将令牌递到侍卫长手中,侍卫长喜忧参半。虽说他见令牌如见统领,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卫长,无权违抗统领的命令,但伴君如伴虎,皇上若真的不悦,要杀他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只是面前的是安王,又持有令牌,他亦是不敢阻拦。
李溶拉着冰儿向玄武门飞奔,只要出了玄武门就好了。一路之上,人人侧目,宫人们议论纷纷,却无人敢阻拦他。
眼见玄武门便在前面不远,李溶心里暗喜,出了玄武门,天下之大,哪里不可以去?他的愿望也很简单,不过是找一个人迹罕至的小湖边,盖一间小小的茅草房,种几亩菜地,平淡度日罢了。
荣华富贵尽皆抛闪了,并不留恋。他不曾记事之时,生母便去世了。也没有别的兄弟姐妹,自幼跟着韦后长大。韦后自有李瀍照顾,且已经贵为太后,就算是朝政再有更迭,韦后也能在后宫中养尊处优。唯一觉得对不起的,但是秋张二妃。
一支箭带着厉啸飞至面前,李溶连忙举剑向那箭削去,剑与箭相碰,箭落地,李溶的虎口也一阵发麻。他心里暗惊,好深厚的内力。
是谁?是谁射出的这一箭?
一队侍卫严阵以待,每个人手中的弓都拉满了,箭在弓上,一触即发。侍卫之后,是有些气急败坏的崔守礼。
“殿下,凭你们两个人难道能闯过几十名侍卫不成?若是我一下令,万箭齐发,只怕殿下和姑娘都不能幸免。殿下还是束手就擒吧!”
相握的手握得更紧了,两人对视着:“愿意陪我死吗?”
冰儿的眼中只剩下李溶,这些日子以来,心中早便只有他的身影,她微微一笑:“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李溶仰天长笑:“好!我这便要过去,看你们谁敢拦我。”
崔守礼的额上冒出冷汗,手慢慢地举了起来。若是一声令下,可能安王就会死。安王是韦后养大的,原本和皇上的感情极佳,若是他死了,皇上会否震怒?但也未必,安王近来似已失宠,而且那个女人也是皇上一心想杀的。说不定杀了他们,还会有封赏。官里之人,用尽心机地算计,无非就是在揣测主人的心意。如同赌博,若是押对了,后半生的荣华富贵便无忧了。若是押错了,可能立刻便会掉了脑袋。
他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高声喝道:“放箭!”
箭射出,虽然不是真的万箭齐发,却是几十支箭一起射向李溶和冰儿。李溶挥舞起手中的剑,努力击落如蝗飞来的箭矢。忽见十几个紫衣女子也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双手中皆挥舞剑器。一时之间,只见红绸飞舞,短剑翻飞,竞似一场华丽的舞蹈。
鱼尚宫飞身掠到冰儿身边,沉声道:“擒贼先擒王。”一掌击在冰儿的腰上,冰儿立刻便被击得飞到半空中。她袖中红绸亦飞了出来,红绸卷中侍卫身后的崔守礼,用力一扯,崔守礼便身不由己地向着冰儿飞去。
与此同时,鱼尚宫手中的红绸亦飞出,卷住冰儿的腰肢,于是鱼尚官拉着冰儿,冰儿拉着崔守礼,一起飞回了紫衣局宫人们的身后。
鱼尚官手中的短剑架在崔守礼的颈上,喝道:“还不叫他们住手。”其实不用她说,对方的侍卫一见统领被擒便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放箭。冰儿又是悲伤又是感激,紫衣局中一众宫女的所作所为形同谋反,以后该何去何从?
忽听内侍传道:“皇上驾到。”
皇上来了,对峙的双方都只得跪了下来。
李瀍坐着步辇,身后是韦后和王才人。三人脸色都不太好,似乎都是一夜未眠。李瀍叹了口气,喃喃低语:“你们到底要朕如何是好呢?”
这句话一出口,众人不由得互视了一眼,这官里的人皆是身不由己,不仅宫女如此,太监如此,妃嫔和太后甚至连皇上,哪个是真能随心如意的?
“你们到底要如何?真要造反吗?”
李溶咬了咬牙:“皇兄,臣弟一向不曾求你什么,现在只求你一件事。放我们走吧!臣弟以前不曾想过做皇帝,以后也不会想要做皇帝。我想做的事,无非是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与冰儿共度残生。皇兄根本就不必怀疑我,也不必把我放在心上。由小到大,我都不是胸怀大志的人。”
李瀍的目光由李溶的脸移到冰儿的脸上,又移到鱼尚官的脸上。为了一个女子,连王爷的身份都愿意抛弃吗?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才人,才人神色委顿,眼中似有泪光,只是才人的目光却是落在冰儿的身上。李瀍心里一动,福至心灵般地想起八年前那个因一念之仁而留在茶肆中的女孩,那个女孩……
他不由又仔细打量着冰儿,曾听人说鱼尚官年轻时与王孟贤私交甚笃,还险些出官做了王家的媳妇,难道说……
“瀍儿,就放你弟弟走吧!”身后传来韦后万念俱灰的声音,“哀家已经老了,再也受不了有人死了!”李瀍忽觉万念俱灰,八年前的旧事一一浮上心头。
他挥了挥手:“摆驾,回官吧!”意思不言而喻,便是放他们一条生路。一众官人前呼后拥地随着皇上太后和才人的步辇离去,转眼之间,玄武门前,只剩下李溶、冰儿、紫衣局的一众宫女和神策军的侍卫们。
侍卫们向两边闪开,中间留出一条道路,这便是暗示他们可以离去了。
崔守礼道:“姑娘,放了我吧!已经让路了。”
李溶道:“等我们出了玄武门,自然会放你。”
众人自侍卫中间穿过,侍卫手中仍然拿着弓,箭也仍然在弦上,只是指着地面。便在此时,一支鬼魅般的箭穿过众人悄无声息地向着李溶射去。这箭来得又快又疾,却不带一丝风声。李溶脸色一白,转头望去,弓握在李忱手中。他忽然醒觉,一直以来,他与皇兄都低估了这位皇叔。李忱猛然举起手中的弓,沉声道:“放箭!”本来指着地面上的箭头立刻便又抬起,指向他们。崔守礼大惊,尖叫道:“不许放箭!不许放箭!”却无人听他的,他并不知,神策军的几个重要侍卫长早已经成了李忱的心腹。
箭射出,官人们抵抗,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崔守礼亦被几支箭射中,他倒下之时,满脸皆是惊骇震怒和不敢相信的神情。鱼尚宫一边击落两边的飞矢,一边奋力拉着冰儿向玄武门奔去。到了玄武门前,她死命将冰儿和李溶推出去:“快走,别再回头,永远不要回长安来!”
门在冰儿李溶与鱼尚官之间关上了,冰儿最后看见的是鱼尚官用身体挡在门缝之间。她不敢回头,亦不敢流泪,她知道紫衣局的官人都活不成。这么多宫女无端丧命,只是为了救她和李溶两个人。所以,她不能死,她不能辜负她们用生命来交换的存活的机会。
两人手握着手,用尽全力向前飞奔着。用力逃,用力逃,像要逃到天之涯海之角。终于,身后不再有喊声和马蹄声,到了荒野之中的树林里。不知身在何处,天地悠悠,四野茫茫。身后已无追兵,前方的去路却又在哪里?
冰儿松了口气:“休息一下吧!”
李溶却忽然跌倒下去,这一倒下去,便再也站不起来了。
冰儿大惊,连忙扶起他,满手鲜血,惊愕中这才看见李溶身上被折断的箭。箭是他自己折断的,为了不让冰儿知道,为了能让她逃出官。
冰儿怔怔地看着那箭,为什么?到了最终竟会是如此的结局?
李溶的脸色是即将失去生命的死灰,连嘴唇也是死灰色的,他却还在笑,笑着拭去冰儿脸上的泪痕:“哭什么?总算逃出来了。”
冰儿道:“可是你……”
李溶道:“你的命很珍贵,十几个宫女、鱼尚宫、黄小磊、秋张二妃再加上安王的命才能换出你一个人的命,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下去。”
“只有我一个人还活着,那有什么意义?”
“有意义,你是在替我们活。把我们这么多人的命都活在你一个人身上,若是你死了,我们便也白死了。”
“我不想离开你……”
李溶将她揽人怀中:“我也不想离开你,真的不想。”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最终的结果却是生离死别。
他却仍然勉强自己笑着:“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
“什么?”
“我答应了秋张二妃,她们是大,你是小,你只能排行第三,你不会怨我吧?”
冰儿亦流着泪笑了:“我怎会怨你?我本就进门晚,而且能做安王妃是我的福气,三王妃很好,只要能嫁你为妻便很好。”
李溶似放下了心中大石,头轻轻垂了下来。冰儿仍然抱着他,感觉着怀里的人渐渐无力,身体渐渐变冷。泪水干了,她不再流泪,她只是静静地抱着李溶,似要抱到天荒地老。
皇宫之中,李瀍正在为烟织解开头上的发髻,长发飘垂,李瀍抚摸着手中的发丝,仍然是丝绸般的光滑,但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同了。
他道:“爱妃,你的头发……”
烟织低低道:“若是我要你陪我一起死,你是否愿意?”
李瀍一怔,烟织转过头,两人目光交织,那双冰眸中充满绝望与悲伤。李瀍的心便也慢慢地沉了下去,一直沉下去,似沉入无底深渊。他如有所悟,低低地道:“若是你死了,我自然不会独活。”
烟织嫣然一笑:“那我们便也约好了,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李瀍还是第一次见到烟织的笑容,他不由得怔住了。
烟织笑了,这笑容是他一直期盼的,正如他所预想的那样,烟织笑起来比不笑之时更是美上三分。但是,为何看见这笑容,他却更加悲伤?他蓦然将烟织拥入怀中,用了太大的力气拥抱她,若是别人,只怕早已经呼疼了。
烟织任由他抱着,身上疼痛又如何?远不及心里的疼痛。她低低地道:“官里的炼丹师为皇上进献了一些延年益寿的丹药,臣妾去为皇上拿来。”
李瀍这才松开烟织,烟织悄然起身,披散着长长的黑发,如同没有生命的幽灵。她行动无声走出寝官,暗夜之中,一个人静静地伫立。
烟织道:“给我药!”
那人将手中的托盘递给烟织,托盘上只有一个小小的银瓶。月光渐渐爬上那人的脸,站在黑暗中的人,正是光王李忱。
烟织接过托盘,若有所思,忽然笑道:“殿下可还记得曾许过我一件事?”
李忱点点头:“是,我答应过你,若是我能当上皇帝,便为你做一件事。”
烟织道:“我现在便告诉殿下吧!”
“是什么事?”
“殿下登基后,请为王涯大人平反。他们全家都是枉死的!”
原来,她是王涯的家人。李忱点头:“你放心,这对于我来说易如反掌,我一定会做到。”
烟织笑笑,低低地道:“谢谢殿下!”
她转身走进寝官,那背影正如千百年来每一个宫中女子的背影。她终将消失在历史的尘烟中,如同史册缝隙间那一个又—个连名字都不曾留下的女子。
三年后,李瀍因服食过多仙丹驾崩,庙号唐武宗。皇太叔李忱登基,是为唐宣宗。才人王氏自缢于武宗尸体前,赠为王贤妃。甘露之变中枉死的大臣们皆得以平反昭雪,只是众人尸骨已寒,若是地下有知,不知会否欣然?
长安郊外,冷月清辉,一名身披斗篷的女子敲开了一间小寺院的门。寺中只有一老一小两个和尚,开门的是小和尚,见到女子双手合十道:“您又来了。”女子点点头,低低道:“我想看看他。”
“施主自去便是,小僧正在服侍师父做晚课。”
女子道:“好,你不必陪我。”
寺中只有一间佛堂,佛堂之后便是一个小小的院落,院中,七零八落地散布着五六座坟墓。女子一直走到一座墓前,那墓前被清洁得十分干净,连杂草都不大有。
墓碑上写着两列字,一列是:李公讳溶长安人氏。在这列字下,还有一列小字:三夫人李鱼氏讳冰儿合葬。
女子轻轻地抚摸着石碑,已是三年光景,鱼尚官曾经说过要她离开长安,但她终究不曾离开,只因她舍不得弃他而去。
在墓前徘徊良久,拔去几棵新长出来的杂草,她低低地道:“我改天再来看你,要对大姐二姐好一点。”抬头望向天空,满天繁星,每到这样的夜晚,她便会身不由己地来到他的墓前。只是无论如何寂寞悲伤,她却仍然活着,而且也会继续活下去。
她起身悄然离开小寺。
不会有人知道,安王殿下的归宿竟是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寺院中。这样也好,唯有她和他两人心知。
离了小寺,她立刻向前飞奔。很快,到了一片大宅之前,她轻轻一掠,便上了房顶。她所着的是黑色斗篷,将斗篷掩住脸面,便如融入了黑夜之中。过不多久,一个黑衣人自夜色中奔来。他是官府通缉的独行大盗,因武功高强,无人能捉住他。他奔到大宅之前,一跃上墙,忽然见白光一闪,一把短剑向他直剌过来。他一惊,连忙拔刀荡开短剑。刀剑交击的瞬间,他看见暗夜中女子凄艳的双眸。
他心里一动,竟是个女的。剑并非握在女子手中,而是系在红绸上。女子挥舞红绸,剑便向他袭来。这是什么兵器?他不曾见过,难道是传说中大内的不传之秘——剑器?
他一刀向着女子当头劈F来,女子竟不躲不闪,他心里大喜,只要这一刀劈实了,这可爱的小脑袋就要搬家了。这念头才闪过,他忽觉背心一凉,不知何时,女子红绸上系着的短剑竞已经到了他的背后。
他全身的力气蓦然消失了,手中的刀再也劈不下去。
女子冷冷地注视着他,凄艳的眸中映着月色。
他张开嘴,喃喃道:“你是谁?”
女子低低地道:“我姓鱼!”
“鱼……”
红绸一收,短剑回来,带着血色。
“你是谁?”临死前拼尽全力地喝问,他想知道自己死在谁的手中。
女子的手下意识地握住衣袖中那小小的春晓悠然块,她是谁?
她早已死了,她却仍然活着。
她道:“我叫鱼晓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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